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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8月06日 星期三

    《潮打石城》是著名文史学者程章灿教授撰写的一部关于南京历史掌故的随笔集,是程章灿教授继《旧时燕——一座城市的传奇》《山围故国》之后,又一部解读南京历史文化、梳理江苏文脉的力作。共收入文章五十六篇,大致按时代先后分为五辑,第一辑六朝唐宋、第二辑明代、第三辑清代、第四辑现代、第五辑当代。该书延续了作者南京随笔系列作品的山林诗情,收集了诸多有关南京的诗词楹联,读之诗意沛然,令人尘虑尽消;此外,作者臧否人物,笔墨或浓或淡、亦庄亦谐,呈现出名士俊达的痴怪之情、率直之性。

    潮打石城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08月06日   12 版)

        玄武湖畔郭公墩

        面向玄武湖的潋滟波光,有一个小山包,山顶上有个小土墩,就是所谓“郭公墩”。这郭公不是别人,就是东晋名人郭璞。郭公墩本来不是玄武湖畔引人注意的所在,尽管靠近公园的玄武门入口,以前走到这里,都不见有多少人。倒退回去,在玄武湖公园还要卖票的时代,这里更是冷清,少有人知道这个遗迹。最近一次来,却发现情况不同了。

        那个小土墩的模样,有点像集庆门里、南京四十三中校园内的那处阮籍衣冠冢,土堆围成一圈,有一块小石碑,不知什么人题了“郭璞仙墩”四个字。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云:“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阮籍冢和郭公墩的存在,好像是为了印证李白诗中的“晋代古丘”。可惜,没有什么证据可以帮助我们确定,李白当时眼中所见,或者心中所指,是否包括这两个地方。

        郭公墩前的那块小石牌上,有一段简短的文字介绍,说这遗址是从明朝开始就有了。相传如此而已。西边较低的山坡上,竖立着一尊郭璞的雕像,东边的山脚下,有一座郭璞纪念馆,都是新近建的。三足鼎立,也算粗具规模了。

        纪念馆里颇为热闹,也许是因为国庆长假的关系,游客川流不息。总共两间,从西边进门,东边出。墙上有对郭璞的介绍,洋洋洒洒,写了不少。比较引人注目的是郭璞的多重身份:他既是文学家、训诂家,又是术数家和风水大师。对于世俗大众来说,后两重身份最能吸引眼球。墙上的介绍文字,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连篇累牍,既不是摘要,也没有归纳,时不时还有衍脱、重复,显然没有经过细心校对,略微生僻一些的字,就那么空在那里,不管不顾。好不容易建了一个纪念馆,砸了不少钱进去,却这么敷衍了事,水平不高还可以原谅,态度马虎真让人看不下去。

        毫无疑问,郭璞是东晋初年最重要的文学家,也是当时杰出的学者。他作过《江赋》,写过游仙诗,注过《山海经》,各种文学史上都要提到他的名字。他还会卜筮、看风水,相传《葬经》也出自他之手,被奉为术数以及风水行当的泰山北斗。他知识渊博,天纵多能,神机妙算,简直就是诸葛亮在东晋的复活版。他甚至能够精确计算出自己死于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被杀,连行刑的刽

        子手是谁,全都知道。由于能掐会算,从皇帝到权贵,从家事到国事,敌对的两股政治势力都要找他,既为了准确估算形势,也是出于心理和舆论的需要。这给郭璞带来了声名,也导致了他的毁灭。率军作乱的大将军王敦慕名而来,向他咨询,他居然预言王敦必败,结果招来杀身之祸。也许郭璞确实有神机妙算,确实是预测大师,却终究不能自保,这是天命不可违呢,还是缺乏政治觉悟,终究只能为术数所用而不能运用术数?《晋书》中有他的传记,篇幅不算短,可见对他是很重视的,可惜抄录的大多是笔记小说,与野史传闻几乎没有区别。史家对这些也津津乐道,看来他对郭璞也并没有真正理解。

        不过,纪念馆也费了一些心思,把郭璞的游仙诗找了出来,打在另一面墙上,这算是附庸风雅吧。来往游客如过江之鲫,不知有几人驻足端详,有几人读懂,有几人读到心里去了。很多人都说,郭璞的墓地在镇江金山,玄武湖畔的这个郭公墩,或许也只是衣冠冢吧。不过,玄武湖畔的风景毕竟是很好的。郭璞冤死一千多年,如今居然享有这样一块福地,应该说是幸运的。这块福地难得有熙熙攘攘的热闹气氛,可惜都是匆匆过客,并非真正关心他的才华和事业。他所有的,依然只是寂寞。

        有一术士模样的人,拦在门口,要给人算命,同时兜售辟邪挂件。另外一间屋里,有人在卖签,两元抽一签,价格倒是不贵,上面大多是些吉祥话,印在一条红布条上。不满意的,还可以再抽,当然要再付钱。客人付过钱,就可以拿到外面,或系或披挂在树枝上。于是,就有了满园红幡飘舞的情景,让我觉得,纪念馆已经变成一座庙宇,郭璞就是这庙里供的神。

        前途充满了未知,人们对于未知世界不免焦虑,甚至恐惧,需要有人来预测、开解、慰释。古人如此,今人也如此。于是,郭璞纪念馆应运而生。郭璞现成是个“有故事的人”,他身上的传奇与志怪故事,在这个商品经济时代,足以锻造成一个有经济价值的文化符号,一座新的神像就这样被竖立起来。

        残疾皇帝萧绎

        梁元帝萧绎是个残疾人。用俗白的话来说,他是一个“独眼龙”;用文雅的词来说,那就是“眇”一目。据说,他小时候就害眼病,他爹梁武帝萧衍自我感觉太好,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遂自作主张,给儿子确定治疗方案,一来二去,眼病没看好,视力却越来越下行,最终看不见了。梁武帝害儿子瞎了一只眼睛,只怪自己,还不好迁怒别人。这事,朝上朝下,府内府外,众所周知。事实明摆在那里,但是萧绎挺忌讳,所以,当着他的面,上上下下的人都绝口不提,几乎成了禁忌。你想,他生下来就是一个王子,百分之百的天潢贵胄,天资颖悟,又自幼好学,即使在萧统、萧纲这两个博雅好学的哥哥面前,这个小老弟一点也不逊色。但是,“眇”一目,是他形象上的一个瑕疵,美中不足,只能暗地里伤心啊。你要当面说这个,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萧绎在这方面特别敏感,周围的人也就只能格外小心,否则,冒犯了湘东王殿下,可不是好玩的。偏偏就有不当心的,是个叫刘谅的人。他是当时著名文学家刘孝绰的儿子,无论是文才,还是学问,都是好样的,对晋代史事尤其烂熟于心,谈起晋史来如数家珍,“江湖”间给他一个绰号,叫“皮里晋书”。凭这等不俗的才学,他得到了萧绎的器重。要命的是,书生才士,往往不太通人情世故,讲话也常常比较随意,不太注意场合,这也是他爹刘孝绰遗传下来的毛病。有一天,这刘谅跟萧绎出游,到了长江岸边,那时节秋风初起,木叶乍脱,才子不禁触景生情,吟诗抒发感受:“今天可真是‘帝子降兮北渚’啊。”他其实是赋诗言志,所赋诗句“帝子降兮北渚”,是楚辞《湘夫人》开篇第一句。称湘东王萧绎为“帝子”,符合萧绎的身份,合情合理,或许刘谅并无他意,只是借用成句以抒情,但过度敏感的萧绎立刻反弹,而且相当强烈:“你小子敢讽刺我呀!”他认为刘谅是在借题发挥,用歇后格的方式来影射自己。原来,在《湘夫人》中,“帝子降兮北渚”的下一句是“目眇眇而愁予”,大凡略读诗书的人,对此二句都耳熟能详。萧绎当然也背得滚瓜烂熟。这刘谅真是欺人太甚,一个“眇”不够,还要叠字重复,是可忍孰不可忍。从此,刘谅在萧绎面前失宠,事事讨嫌。

        一场侯景之乱,把萧绎搞得家破人亡,他自己远在江陵,苟全性命,后来又继位当了皇上,可是,山河破碎,国仇家恨横在面前,不能视

        而不见。他虽然是个王子,骨子里还是一个才士,惺惺相惜,喜欢有才的人。所以,当侯景的大军师、大笔杆子王伟被押解到江陵来的时候,他居然暂时忘却了深仇大恨,要饶王伟一死。当然,这也是因为王伟托了关系,走萧绎最宠信的妃子的门路,上了这样一首诗:

        赵壹能为赋,邹阳解献书。何惜西江水,不救辙中鱼。

        他把自己比作赵壹和邹阳,说自己就像一条涸辙之鱼,等待有人来解救。这分明是摇尾乞怜的意思。萧绎妃子吹了一阵枕边风,看样子起了点效果。王伟本人又给萧绎献了一首五百字的长诗,也不外露才扬己、同时请求宽恕之意。不知不觉中,萧绎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了。这下,萧绎左右的文武大臣可不愿意了。这个罪魁祸首不杀,太没道理,也太危险了。他们了解萧绎的弱点,知道晓之以理不如动之以情,对感性的人,就要使用感性的方式,采取感性的语言。他们找到了一把刀子,看准萧绎心上最敏感的那个部位捅了一刀。原来,王伟当时为侯景写檄文时,曾经有这样两句:

        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宁为赤县所归。

        旧疤重揭,旧恨重提,萧绎实在忍无可忍。他立即下令:来人啊,把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拖出去,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 以“项羽重瞳”来衬托“湘东一目”,这咒骂太有才了,也太恶毒了。我曾看到一本诗话上引这两句,下一句写作“湘东二目”,那是不了解萧绎的这个隐私,更不理解萧绎的伤心之处。呜呼,萧绎果真有“二目”,王伟就不会因此而死了。

        话得说回来,疏远了刘谅,活剥了王伟,实际上,都不能治好萧绎的残疾。我说的不只是他身体上的残疾,也是指他精神上的残疾。严格说来,作为一国之君,他是不合适的,因为他的精神不健全。江陵陷落,跟他的这种精神残疾有关;陷落后的焚书,也跟他的这种精神残疾有关。他的本性是个文士,却要从事政治,两重身份,人格分裂。要知道,他曾经是一个多么爱书的人,居然做出焚书这样疯狂的举动。是政治的环境污染,使曾经澄静的他几乎丧心病狂。

        可怜的王子,可恶的残疾,可恨的污染啊。

        有洁癖的米芾和他的女婿段去尘

        米芾是宋代书法大家,众所周知。米芾有洁癖,今天知道的人虽然不多,在当时却是传闻遐迩,声名在外的。他的“洁癖”究竟如何,据说连宋高宗都很好奇,颇欲“八卦”一通。某一天,他翻看大内珍藏的米襄阳法帖,忽有发现。他在《思陵翰墨志》中说了这样一段话:“世传米芾有洁疾,初未详其然,后得芾一帖云:‘朝靴偶为他人所持,心甚恶之,因屡洗,遂损不可穿。’以此得洁之理。靴且屡洗,余可知矣。又芾方择婿,会建康段拂字去尘,芾释之曰:‘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以女妻之。”宋高宗收藏有米芾的一封信,米芾在信中说道,有一次,他的靴子被别人错拿,取回来后,他总觉得被别人弄脏了,洗了一遍又一遍,靴子很快被洗破,不能再穿了。如果不是米芾自己这么说,我要疑心此事是后人夸大其辞。现在看来,这是可以确信无疑的。

        米芾去世之后,蔡肇为他撰写墓志铭,在铭文中有“浣衣濯带肌瘳皲”一句,就是说他经常洗濯,手经常泡在水里,皮肤都起皴了。这等日常琐事,居然堂而皇之,在铭文中占了一行,可见它给世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看样子,米芾的洁癖,已经到了有心理强迫症的地步,不说不行。

        墓志铭中还说,米芾有五子八女,有一个女儿确实嫁给了南京人段拂。据说,段拂考中进士那年,米芾看到新科进士的题名录,大喜,说段拂的名字起得好,经常拂扫,自然一尘不染。段拂的名和字,都很对米芾的胃口,月老红绳由此牵成。

        段拂的字起得好,有洁癖的米老自然满意,但也有人不太以为然。丹阳人葛胜仲与段拂同时,任职汝州太守时,才认识段拂。他的文集《丹阳集》卷八有一篇《段拂教授字序》,是与段拂比较熟识之后写的,值得注意。“字序”是一种特殊的文体,宋代特别常见。一般来说,字序或者是为人取字,或者是阐述所取字的意义,同时表达慰勉之意。段拂已经有了字,所以,这篇字序先从段拂字“去尘”说起,灰尘自然应该打扫,名拂,字去尘,名正而字顺。当年,楚国三闾大夫屈原早就说过:“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尘埃乎?”这是《楚辞·渔父》中的句子。不愿蒙受尘埃,就要以沧浪之水濯缨濯足。

        说到“尘”,不妨穿插几段与“尘”有关的金陵掌故。“尘”与六朝史以及南京城颇有历史渊源。西晋初年,游宦于洛阳的东吴世家子弟陆机,就曾感叹道:“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与他同时的大作家左思,也曾经在其名作《三都赋》中,描写吴国故都建业,市井繁华,人口众多,“挥袖风飘,而红尘昼昏”。滚滚红尘,成为吴都建业的繁华标志。东晋时代,建康再度成为都城,王导和庾亮是城里权位最重的两大名士,分庭抗礼。当时,庾亮在石头城,偏西,王导在冶城,在石头城的东南。有一天,忽然刮起西风,尘土滚滚向东驰来。王导以扇拂尘,说:“从庾亮那边吹来的尘土真脏啊!”谢玄的妹妹谢道韫质问谢玄,为什么你的学识总不见长进,是因为“尘务经心”呢,还是因为“天分有限”? 王戎也说王衍是“风尘表物”。总之,评论人物,总是以濯濯绝尘为贵;尘不是好东西,拂尘是必须的。

        王导、谢玄的故事,葛胜仲文章中也说到了。但是转过来,葛胜仲又说,段拂“气调迈往”,学问好,文章也好,与众不同,“分教三郡,所至人士皆喜之,慈祥粹和,与物无忤,不必矫揉,自与道合,岂复有尘可去哉?”换句话说,段拂不管是道德修养,还是文章功业,都已经做得很好,没有什么缺点要改进了,再讲“去尘”,没有多大必要。所以,段拂有必要重新取个字。最后,葛胜仲又引荀子的话,说“拂”字还有辅佐之意,谏争辅拂之人,是社稷之臣、国君之宝,因此建议段拂按照荀子这个意思,改字“光辅”或者“宝臣”。

        段拂是否改字了呢? 似乎没有。葛胜仲的建议看样子没有被采纳,尽管如此,葛胜仲这一番勉励之辞,对段拂还是有鼓舞作用的。段拂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南渡后官至参知政事,成为名副其实的“社稷之臣”“国君之宝”。从籍贯上看,段拂应该算宋代南京出的一位显宦。

        有洁癖的人,看人也可能挑剔。在挑女婿这件事上,米芾还是有眼光的。

        (本文摘自《潮打石城》,程章灿著,凤凰出版社2025年6月第一版,定价:5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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