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食馆新考

    ■谢冕

    前些时写了《燕园食馆考记》，蒙《中华读书报》慷慨给与版面，旧友新知读后，感慨岁月蹉跎，心绪难平。旧日的英语系好友，多年失联，她在加州读到此文，甚是欢喜，辗转与我恢复了联系。亦有热情鼓励并补正者。事后检视，言有未尽，如梦如醒，遂作新考。

    师生缘

    师生缘是一家咖啡店，位于三角地原先的邮局附近，位置适中，为学生从宿舍到图书馆及食堂、上下课必经之路。宿舍—食堂—教室，日常的“三点一线”，它是中心。其实，北大的中心不是别处，是三角地。三角地乃是燕园真正的“中心”，在过去没有手机的年代，这里不仅是生活的中心，而且还是信息的中心。学校的重要布告，社团活动通知，乃至时闻、政见、问题的驳难，以及个人的需求与求助，等等。这是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园地，老北大人都会因“三角地广告牌”的消失而怅然。

    师生缘这名字起得好。古言尊者“天地君亲师”，在大学，还有比师生之间更亲密、更持久、更纯粹的情谊吗！ 师生缘这名字如无形的吸石，吸引那些想着的、念着的、热爱的人们。师生缘门脸不大，平面，一层，是小店格局。除了供应咖啡啤酒等饮料外，还备有西式的简餐。它不是正式的西餐馆，不营正餐，桌椅统共不过十数张，随意，轻松，温馨，是非常合适的私人约会的空间。我退休前后常约学生和朋友在此小聚，一杯咖啡，飘着香气，几块小点心，或者一份意大利面，轻声细语，优美的音乐，可以度过悠闲的课余时光。

    师生缘隔墙就是著名的燕南园，燕南园环境优美，遍植花木，花圃绿荫，名人府邸。茶余可以陪客人缓步燕南园的林荫小道，沿途可以“捡拾”那些飘洒在花丛中的民国故事：这里是林庚先生的家，窗棂间传出是盛唐的吟韵；这里是周培源先生的家，这里有物理学家的幽默的谈吐；以及，还有，朱光潜先生的太极拳，冰心先生的婴儿车……咖啡香浓，师友情深，永记不忘。

    长记燕南园的花间漫步，连翘色鲜，丁香摇曳，曲径悠长。花香，咖啡香，夹带着永远的怀想和依恋。不知不觉，师生缘随着三角地的反复改造也不复存在了，我们因而也消失了那份永难消失的心境。

    红辣仔

    红辣仔是一家湘菜馆，另一家叫红辣子的，也是湘菜馆。名字相同，不同的只是读音和意义相近的“子”“仔”两个字，而且两家店开设在蓝旗营同一条街上，只隔着几家铺面，往往难以分辨。我经常问津的是前者红辣仔，不为别的，对比之下就是它的店堂敞亮、简单，朴素、清雅。我不喜欢现在那些流行的昏暗，即那种暧昧的氛围，进餐原是身心愉悦的事，昏暗的灯，昏暗的墙饰，我不适应。于是，二选一，我只选红辣仔，不选红辣子。

    这里的招牌菜是芷江鸭，这是湘菜中的最诱人的一道名菜。食材用的是乡间瘦肉型湖鸭，秘制精美，特殊的香料浓焙而成，微辣，浓郁，少量的汤汁。这道菜声誉极佳，盘分大中小三级，开门即售罄，一般都要预定。我是常客，也需电话预留。湘菜的辣，不及川菜，它是适当的辣，更不是重庆火锅那样的热火朝天，它的特点是浓郁大气而出以平和，一如湘人，所以能适应一般的口味。我在红辣仔进餐点芷江鸭几乎成癖，一般餐聚都是首选，必点。（后来有次车过湖南芷江，就在市区车站路边，点了原汁原味正统的芷江鸭。果然精美异常：秘制的鸭子切块居于盘中，特别耀眼的是盘中四角各置一片两指宽的五花肉，食之，芳香扑鼻，始知此菜非凡，别有提味密加，如这块五花肉便是。）红辣仔菜品甚多，农家小炒肝尖，莲藕排骨汤，烩酸菜鸭血，特别是它的钵饭，别处所无，粗钵香米隔水屉蒸，随钵上桌，独具清香，乃是乡间真味。

    两家以红辣命名的湘菜馆，我的首选先关闭，再选另外的那家，已改俗名，恶之，不去，犹豫间，新改名者也告式微。蓝旗营一条街，两家几乎同名的湘菜馆，因商战，还是因疫情，相继湮没于世。我和红辣仔的这段缘分，也就无可奈何地划上休止符！ 万物兴替，也如人间聚散，也总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成都草堂

    成都草堂不在成都，而在原先的西苑菜市场附近，北大西校门步行一刻钟的路程。因为是川菜，取大名。成都，草堂，都是大地面，此处非是，小店铺，小格局。用了个鼎鼎大名。成都草堂店面不宽，近于坊间大排档一类，经营的是川菜原味。那时我在办批评家周末，开始囊中羞涩，不备饭食，后来有了些稿酬，周末学业兴隆，草堂的营业于是也兴隆。旧时北京地区极少川菜馆，高端的如绒线胡同四川饭店，西单的曲园，一般人难得进去，何况是我们这些穷学人！ 这里的草堂因其低调，于是成了我们指点文坛之后的狂欢地。

    20世纪80年代后期，川菜向全国进军，麻辣，火爆，价廉，新味道，水煮肉，麻辣烫，红抄手，担担面，麻婆豆腐，夫妻肺片……川菜很快便跃居京城餐饮业榜首。我们当年，周末褒贬文坛，又有天下闻名的草堂提供小醉微醺的场所，其妄可知！

    农园

    农园之名从何而来？ 待考。我揣摩，可能与燕京大学有关。燕京大学旧时有农学院，试验田、气象台等设于西校门院墙东侧，即今之勺园宾馆原址左近。我上学时，未有今之勺园宾馆，唯有荒地上的农园旧名。后来农园成了北大后勤的养猪场，我们课余被安排劳动也选农园，起肥，垫土，清理垃圾。农园因此留在那一代学生的记忆中。其实，后来成为燕京大学农学院的地面，往先却是明代名士米万钟的别墅“勺海”的风雅之地。时序变异，风雅不存，令人嗟叹。

    燕园地面不大，随着学校的发展，逐渐扩疆拓土，终于湮没了旧时农园，盖上了时新的勺园宾馆。农园连同随后出现的怡园、艺园、家园等始获数字之外的正式名分，是为“后起之秀”。那一年，欣逢北大百年庆典，燕园周边所有餐馆均告爆满，中文系数千系友返校餐聚只能定在农园，这是它的后世殊荣。

    家园食堂

    家园食堂也是后来出现的。先前的食堂数字排列：学一、学二，直至学六，一如当初的宿舍，也是数字排列，秩序井然，但无趣。这就出现了“家园”“农园”“艺园”等等，似乎都是外包的，带了各自的菜系特色，有了点新意。前述“长征”在校外，因为熟悉，常去，学生们给了它昵称“学七”，入了数字序列。家园是“后起之秀”，菜系不详，有点“万金油”的味道。但可选的菜品多，菜品平常，价位也平常，学生们喜欢。

    在我的记忆中，周末学术聚会之后，学生们意犹未尽，往往是老孟（即孟繁华）牵头，“支走”老师，领着一班弟兄，喝了一家，再喝一家，直至忘了回家方向，甚至自家的门牌，三更半夜，电话打到老师家，为的是问询自己家在何方。文谈至乐，一醉至狂，人间至情。

    仁和酒店续考

    《燕园食馆考记》发表后，关于其中仁和酒店一节，洪子诚先生补充如下一段言说：仁和酒店坐落在海淀镇西大街路东较为靠中间的位置，一共有房四间，其中两间作为门脸用以招待客人，后面两间作为后厨及生产车间，简单的几十平方米的地方就成为前店后厂，产研销一体的店铺作坊，生产并销售着著名的莲花白酒。自清代到民国，海淀镇仁和酒店坐落在海淀街上，历经了两百多年的历史，并因莲花白酒而享誉京郊。莲花白酒就是用白莲花酿造的一种高级滋补露酒，是北京地区历史悠久的名酒。早在明万历年间就有。据徐珂《清稗类钞》记载：“瀛台种荷万柄，青盘翠盖，一望无涯。孝钦后每令小阁采其蕊，加药料，制为佳酿，名莲花白，置于瓷器，上盖黄云缎袱吧，以赏亲信之臣。其味清醇，玉液琼浆，不能过也。”海淀镇仁和酒店的莲花白酒，据说是在清光绪年间得到了清宫廷内的造酒秘方，用产于海淀六郎庄的白莲花花蕊，来自西山玉泉山的泉水，精心配制酿造而成的一种有着“保元固本益寿延龄”功效的宫廷御酒。后来不仅供奉宫廷，还向民间销售，从此名声远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