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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7月16日 星期三

    不一样的辛弃疾

    ——《狂与傲:辛弃疾词中的自我表达》读后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07月16日   15 版)

        ■顾钧

        历史上的大作家往往都是内涵丰富的复杂存在,而我们的认知由于深受流行观点的影响,往往把他们简单化标签化了,甚至沉沦于固陋而难以自拔。这就需要经常读一点见解独特的新书,从而激活头脑,与时俱进。

        宋代词人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1140—1207)历来被尊为豪放派的旗手,与他的济南同乡、婉约派领军才女李清照(号易安居士,1084—1155?)双峰并峙,二水分流,一向得到极高的评价。在豪放派中,他的地位甚至高于苏轼。清代山东籍大文学家王士禛说:“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花草蒙拾》)合称“二安”,是故乡的骄傲。

        表达抗金报国、恢复故土的强烈愿望,乃是辛弃疾词作中最突出最引人注目的内容,长期以来,他的标签一向是豪放派的爱国主义词人。但是如果我们多读一些他的作品,就会发现这里的情况要丰富得多,复杂得多,流行的刻板印象未必能够全面概括其人。试看他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此词作于他被迫闲居于江西带湖之时。南渡近三十年来,辛弃疾一心为国建功立业,到如今两鬓斑白了,美好夙愿仍未能实现。词中形象地描绘出梦境中抗金部队的壮盛军容和豪迈意气,抒发了一片英雄的壮心。“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二句,无疑是其中最激昂的警句,对此常见的解释是:“‘天下事’,指收复失地,统一祖国的大业;‘生前身后名’,意谓生前死后都留下个为祖国、民族建立不朽功勋的美名,字里行间洋溢着爱国主义激情。这两句道出了英雄的理想,大功告成的喜悦,使词的感情沸升到最高点。”(《宋词鉴赏辞典》)这样来看当然有道理,但是否还有别的解读呢? 华裔美国学者连心达认为,“词人实现‘君王天下事’的希望当然有其历史方向:金人统治下的北方领土尚未收回。但是,当他告诉我们,他期望通过这项成就赢得不朽的声名时,我们感觉到该词明显地透露了词人的勃勃雄心,而不只是表达了爱国情绪。”(《狂与傲》第121页)

        这样来读辛词,应该说别具只眼,很有启发。爱国主义、英雄之气的确是稼轩词的特色,但还不是他的全部。连心达研究辛弃疾的英文专著The Wild and Arrogant:Expression of Self in Xin Qiji’s Song Lyrics出版于1999年,最近刚刚推出了中文版——《狂与傲:辛弃疾词中的自我表达》(刘学、朱晓烨译,华文出版社2024年12月版)。拜读之后,感觉豁然开朗,激活了思维,原先几乎定型的辛弃疾形象在我心中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在连心达看来,辛弃疾的“勃勃雄心”,或者说爱国情绪中所夹杂的个人欲望不只体现在《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此外还有其他多处例证,其中最显著的是《一枝花·醉中戏作》的上片:

        千丈擎天手,万卷悬河口。黄金腰下印,大如斗。更千骑弓刀,挥霍遮前后。百计千方久。似斗草儿童,赢个他家偏有。

        “千骑弓刀,挥霍遮前后”是非凡的军事壮举,“百计千方久”是杰出的智识才干,已经很好了,但辛弃疾认为还不够,人的价值还需要“大如斗”的官印来证明。对此连心达分析道:“可能词人也意识到闪亮的金印带来的滑稽感和近乎粗俗的效果,因为他的词题似乎在进行开解:‘醉中戏作。’我们不可能分辨该词是否真的作于饮醉之后,然而其作品中相当频繁出现的金印意象——同他的作品中其他官员身份标识一起,如金鱼袋、玉带、紫绶带等——令我们相信,这对辛弃疾具有特别的意义,……在其他诗人对此避之唯恐不及,往往表示多么鄙视功名时,辛弃疾却毫不羞愧地谈起它们。”(《狂与傲》第87页)确实,辛弃疾从不刻意掩饰自己想做官,想做大官的意思,他曾明确表示“功名本是,真儒事”(《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但这样的表达常常被有意无意地忽视,原因大约是认为这样庸俗的动机玷污了高尚的爱国主义和英雄品格。

        实际上这样的视而不见完全没有必要,我们为什么要强迫辛弃疾只能背负公共生活的道德责任,而不允许他表达个性的、私密的情感呢? 连心达绝不否认辛弃疾的爱国主义,但就自我表达而言,他认为辛词更显著的特点是无法抑制的情感冲动,是狂傲形象的充分展示。“千丈擎天手,万卷悬河口”——《一枝花·醉中戏作》开篇的两句就是词人毫不掩饰的自我褒扬;此外如“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鹧鸪天·戊午拜复职奉祠之命》)等等。最具冲击力的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就在这首《贺新郎》的上片,有一句经常被引用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表面上是说青山和我互相欣赏,实际上这里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拟人手法的运用,而是词人借青山之口来赞美自己,以青山为媒介,他的自尊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连心达在分析这类表达之后指出:“作为自我中心的抒情主人公,他是一以贯之的。无论其人生是起还是伏,他总是想要整个世界都敬仰他,聆听他,并且理解他。”(《狂与傲》第149页)换句话说,辛弃疾相当骄傲,相当“自恋”,但丝毫不引起反感,因为无论他怎么自我表达,总是带着赤子般的坦诚,读者被他的狂傲震慑、激荡,最终被他的个人魅力深深吸引。

        有比较才有鉴别,在《狂与傲》一书中连心达将辛弃疾同屈原、陈子昂、卢照邻、李白、苏轼、周邦彦、姜夔等作家进行了具体细致的比较,在广阔的视野中更清晰地揭示了辛弃疾其人其作的特色。在与李白做比较时连心达写道:“在中国诗歌史中,仅有一位诗人的自负程度可与辛弃疾比肩,那便是李白。但由于李白以‘谪仙’自居,笼罩他的浪漫乃至俏皮,使得他更像方外之士,从而减轻了其挑战既有秩序的态度对老传统的威胁。辛弃疾却是太关心现世的凡人,胸中有太多磈磊。他身处现有道德政治结构中,却从体制内部发起了反叛。他是儒家传统中桀骜不驯的人物。因而,其性格特质中的每个姿态都意味着对儒家自我观的挑战。”(《狂与傲》第171页)儒家的“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和辛弃疾格格不入,辛词情感之强烈和表达之率真,在南宋文坛难有其匹,就整个中国文学史来看,它更接近于明末清初文学思潮所倡导的品质,金圣叹所谓“人之心头忽然之一声耳”(《鱼庭闻贯》)、沈德潜所谓“情至文生,不能自已”(《说诗晬语》),可作为概括部分辛词的恰当表述。就其奔放不羁的自我表达而言,辛弃疾领先于他所处的时代。

        辛词中抒情狂傲的自我形象和个人情感冲动毫不掩饰的表达方式,通过连心达细致深入的研究清晰地展示了出来,这是《狂与傲》一书的价值所在,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辛弃疾,并且提示我们,辛弃疾研究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大作家往往是相当复杂的,辛弃疾自不例外。试再举一个例证来看,他原是一心北伐,词作中也是激昂慷慨的,但在实际行动时,他主张瞻前顾后,深思熟虑,坚决反对草率冒进,此意最佳地体现于《永遇乐·京口北固楼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其中“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几句批判的矛头直指当年北伐惨败的南朝刘宋文帝刘义隆。元嘉年间赞成北伐的大臣很少,大抵认为不可行,但最高当局的头脑一发热就挡不住了。等到大败亏输以后,刘义隆作自我批评说:“北伐之计,同议者少,今日士庶劳怨,不得无惭。贻大夫之忧,在予过矣。”(《南史·宋文帝纪》)从先前的信心满满,到此刻的坦承过失,宋文帝提供了重要的历史教训:战争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一厢情愿的意气之盛千万不能草率轻易地转化为决策和行动。辛词中批评宋文帝的失误非常深刻,“草草”乃是一切决策的大忌,尤其是用兵的死敌。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乃是不可跨越的红线。辛弃疾绝不把浪漫主义的豪情简单地化为政见,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他的老谋深算,而完全没有了狂与傲的踪影。辛弃疾是一个复杂的存在,任何向度的简单化都无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其人其词。

        (本文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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