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的反思——也谈《菊豆》

    ■王力江

    今年是中国电影诞生120周年，在这个节点上反思一些经典影片总是有意义的。

    我要说的电影是《菊豆》，张艺谋导演、巩俐主演。

    中国电影在上世经八九十年代经历了一段黄金时期。90年代，几乎张艺谋拍过的所有电影都获得过国内外各种大奖，《菊豆》电影也不例外。故事中所述的是20世纪20年代，杨家染坊中杨金山、杨天青、菊豆和杨天白四个人的悲惨命运。菊豆是杨金山重金买回来的第三房老婆，前两任老婆都被杨金山虐待死了，菊豆也不能逃脱被性虐的命运。不堪重负的菊豆孤独、痛苦、绝望，主动勾引杨金山收养的儿子杨天青，寻求情感的慰藉。

    整部电影压抑、沉闷，大染坊里色彩明丽鲜艳的染布为影片的调性和节奏起到不可忽略的调剂作用，不禁暗自佩服张艺谋巅峰时期的超强能力。之所以沉闷，与题材有关，与时代背景有关，更与人物性格有关。杨天青父母双亡，染坊主杨金山收养了他，成了染坊的长工。杨金山对自己的刻薄、算计以及对菊豆的虐待，他都一味地忍。杨金山毕竟对自己有恩，所以他感恩、隐忍、包容，即使有反抗的意识，也仅仅是闪念之间。传统社会大部分中国人大概也是如此，不管时代或家庭发生了什么变动，维持现状、活下去是最好的。

    杨天青的忍，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听到杨金山虐待菊豆，他拿了把刀准备冲上楼，杨金山听到动静后，天青假装无事，问了一句婶子怎么了？ 杨金山道，吃得不对，肚子疼。天青明知是假，恨恨地把刀砍进楼梯，却忍下来，回头又把刀取走；二是杨金山瘫痪，菊豆几次想要把实情告诉杨金山，天青不肯，怕的不仅仅是名誉扫地，还能不能在村子里待下去都成问题；三是天白年岁渐长，从对“哥哥”和“娘”之间的感情懵懂无知，后来听到村人的流言风语，天白对天青充满愤恨，菊豆希望和天白挑明，天青还是忍了。他忍下了对金山压迫的反抗，忍下了菊豆对渴望光明正大追求爱情的渴望，也忍下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影片中天青有两次掉泪，一是天白周岁宴上，他喝下当“哥哥”的酒；二是拦棺之辱，这是他隐忍的代价。

    影片对人物的心理变化和情节发展铺垫得足够到位。杨天青从无意中瞥见婶子菊豆洗澡，到特意从墙上挖个小洞偷窥，心里怀着对这个白天是染坊长工、晚上是泄欲工具的女人的同情和好奇；菊豆被杨金山折磨得遍体鳞伤，她发现洗澡被偷窥，从最初的惊恐到主动向杨天青坦露痛苦，并趁无人之际勾引天青，两个苦命的人似乎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并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天白。而杨金山却喜出望外，以为是自己的儿子。

    故事在杨金山外出摔下山时发生变化：杨金山瘫了。这对杨天青和菊豆来说，大概是心中窃喜甚过忧虑。与杨青山的隐忍、顺从相反，菊豆倔强执着、泼辣大胆。她受够了杨金山的淫威，奋起反抗，这时更肆无忌惮地和天青往来。杨金山无比憎恨菊豆和天青，想烧了染坊、杀了天白。

    儿子杨天白渐渐长大，三岁了还不会说话。金山趁菊豆和天青不在，对天白起了杀心。当他正要动手时，天白下意识地喊出了一声“爹”，金山痛哭流涕，高兴地一把搂住天白，从此似乎生命都有了寄托。

    然而好景不长，一次杨金山和天白在染池边玩，天白猛然起身，不想肩上的绳子正拉着木桶，坐在木桶里的杨金山随着木桶掉进水池。从出生一直不会笑的天白，看见水池里扑腾的“爹”，开心地笑起来。如果说天白第一次杀死金山是无意识的行为，那么第二次则是有意地杀死自己的生父天青。

    菊豆和天青不想压抑地活着，他们钻进地窖，又做了一回夫妻。天白回家后四处寻找找菊豆和天青，后来发现他们已经在地窖里失去知觉，于是先把菊豆背了出来。昏迷的菊豆一直喊着“天青，天青”，天白转身又从地窖把天青也背了出来。

    正暗想天白对生父还是有良心的，不想他却把背上的天青扔到染池里，拿起木棍毫不犹豫地砸向天青，毫不顾忌身后母亲悲痛的哭喊。

    红色的绸布从高高的架子上掉下来，淹没了天青。

    “弑父”的主题在文艺作品中并不少见，天白先后杀掉两个父亲，一定层面上意味着对封建体制、对传统礼教的反抗。天白在缺乏温暖的扭曲家庭中长大，矛盾和仇恨伴随着他的童年和少年，当他拿着刀追杀那些说母亲闲话的邻居，当他亲眼看到母亲从哥哥天青的房间里走出……他幼小的心灵承载了过多的矛盾和纠结，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影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是拦棺喊丧。杨金山死后，村里族人要求杨天青和菊豆俩人在出殡时下跪拦棺。而且拦一次还不够，得拦七七四十九次，他们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你不能走啊”，等抬棺的过去之后再拦一次，拦了四十九次之后，两人坐在撒满冥钱的石桥上，委屈和羞辱的泪水和着满脸的泥土落下来。

    杨金山的死并没能给菊豆和杨天青之间带来幸福。为了防止旁人议论，村里决定让杨天青搬出染房，二人又回到了偷偷摸摸来往的日子。天白在街坊邻居中的闲话中成长，自然也少不了对天青的仇恨。很多时候菊豆都受不了了，想和天青带上儿子私奔，然而杨天青此时的想法依然是维持现状，凑合着过下去。

    当时看到这段时就想：如果我是杨天青的处境会怎么选择？ 我想，大概和天青一样，选择逃避、选择退让，选择窝囊但安全地度过一生。

    故事的背景是中国的农村，让我们看看人们会引领这个故事发展到何处。

    电影的最后，崩溃的菊豆烧了整个染坊，当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当一切的美好和珍贵都丧失殆尽，菊豆对着一片废墟释放着自己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绝望。

    这个结局和电影《鬼子来了》有几分相似，从电影开始到全村被屠之前，马大三一直在忍，最后什么都没了，终于忍不住了，杀了日本鬼子，自己也掉了脑袋。我认为《菊豆》更深层次的表达，除了旧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主要是对于“隐忍”的反思。

    鲁迅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但他又是反对传统文化的。应该说，传统文化里有些东西是好的，我们应该保护起来，把它弘扬，剩下那些糟粕扔了。当然，对待糟粕，有一种更高明的手法，就是批判，以冷峻的方式呈现出来，让观者能沉下心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