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娜
在当前社会心理健康问题愈发严峻的背景下,阿曼达·普洛斯(Amanda Prowse)与桥西亚·哈特利(Josiah Hartley)母子合著的《差点消失的桥西》如一记重锤,击打在公众对抑郁症既有理解的盲区上。这是一部罕见的、从第一人称视角出发深度剖析青年抑郁症患者内心世界及家庭应对的非虚构作品。它不仅展示了一个男孩从濒死边缘逐渐挣扎走出的全过程,也记录了一位母亲在爱与无力之间的痛苦拉扯。在喧嚣而焦虑的当下社会,《差点消失的桥西》以其赤裸、坦率与真实,为无数正深陷精神困境或身边有亲人挣扎的读者带来了情感的认同与理性的启示。
本书最具特色的是双线叙述结构:一条是儿子桥西在抑郁症发作期间的自我记录,另一条则是母亲阿曼达作为照护者的回望。桥西的文字冷静克制,仿佛一个站在悬崖边上望向虚无的年轻人,他写道:“我不是悲伤,我是麻木。”这种近乎冰冷的描写,揭示了抑郁症带来的最大折磨并非悲伤本身,而是剥夺了患者悲伤乃至一切情绪的能力。
阿曼达的叙述则情感充沛,带着浓烈的母性、愧疚与迷惘。她不仅是一个在精神疾病阴影下挣扎的母亲,更是一个渴望理解、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儿子痛苦核心的局外人。正是这种对望,却又无法抵达彼此的心理裂缝,使这部作品格外撕心裂肺。
在中国,精神健康问题也日益成为公共议题。据《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3-2024)》显示,青少年抑郁检出率超过25%,其中重度抑郁达7%。然而,在家庭中,父母对子女心理状态的忽视、误解或过度焦虑,往往会加重孩子的孤立感与内耗。这与书中阿曼达一度坚信自己“了解儿子的一切”但实际却错失求救信号的情节高度契合。无论中西,家庭对精神疾病的误读,都可能将孩子推入更深的黑暗。
原书名“The Boy Between”意指“夹缝中的男孩”,而这个夹缝,正是生与死、黑暗与光明、存在与消亡之间的夹缝。桥西说:“我并不是想死,我只是无法忍受继续活着的方式。”这句话深刻表达了抑郁症患者的核心感受:不是对生命的否定,而是对生活质量的极度绝望。在桥西看来,抑郁不是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是缓慢潜入身体的阴影。当一切感官都失效,当情绪归零,“死亡”便成为唯一能带来感知的存在。这种对“虚无”的描述,颠覆了大众对抑郁的刻板印象:不是哭泣,不是脆弱,而是空壳。
这一点,对当前中国的年轻人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高考、就业、房价、人际压力……这些如山般压迫在年轻人身上的社会指标,不断强化一种“不能失败”的存在焦虑。而当情绪无法表达、内心无法被看见时,虚无感便成为最危险的内在陷阱。因此,这本书的价值不仅在于它揭示了个体抑郁的样态,更在于它提供了“如何与虚无共处”的参考答案。
阿曼达作为一位畅销小说家,本有着讲述故事的天赋,但在本书中,她剥离了所有技巧与修饰,呈现出一个极度坦率甚至近乎自虐的母亲形象。她写道:“我一度以为,只要陪伴、爱、投入时间,他就会幸福。”这份信念的崩塌,是所有父母都可能面临的心理震荡。
她痛陈自己曾用功利主义的目光去想象儿子的未来,把“成功”作为幸福的同义词,却忽视了孩子真正想要的可能只是“剪草的宁静”。这种母职角色的觉醒,是对传统育儿观的挑战:孩子不是父母梦想的延伸,而是一个独立而复杂的生命个体。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这种育儿观的反思格外珍贵。在传统语境中,“为你好”仍是父母干预孩子人生的重要理由。而在当下代际张力不断加大的环境中,父母如何放下控制欲、学会倾听与陪伴,是一项急需补上的家庭教育课程。
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没有回避细节,也不美化结局。桥西并没有“彻底康复”,阿曼达也没有“学会放下”,他们只是在继续努力,在每一个“今天”中守护彼此。这种现实主义的表达,恰恰使全书获得了感染力与说服力。
《差点消失的桥西》的最大意义或许在于,它打破了抑郁症周围的沉默与羞耻,让更多人意识到:讲述,就是治疗的一部分。它不但为患者提供了表达自我的范式,也为家属提供了理解的视角,更为公众提供了共情的渠道。
在中国,精神健康方面的写作尚属稀缺,尤其缺乏对家庭层面的描写。本书从母子双视角出发,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唤起我们对“照护者”这一角色心理状态的关注。它告诉我们,疾病不是个体的,而是家庭的、社会的。它也提醒我们,每一个陷入沉默的人,都可能是下一个桥西;而每一个焦虑无措的家长,也可能是阿曼达。他们需要被看见、被理解、被支持。
《差点消失的桥西》不是一本治疗手册,也不是励志鸡汤。它是一部伤痕累累的回忆录。它没有提供解决方案,却给出了同行的勇气。
在这个内耗、焦虑、失联感日渐蔓延的时代,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那个夹缝中的人”。而这本书教会我们,如何在裂缝中相爱、相守,并在黑暗中等待光亮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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