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游斜川》的意义

    ■顾农

    《游斜川》诗并序云：

    辛酉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尔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日时。

    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此去，当复如此否？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

    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陶渊明（365～427）这首诗作于辛酉即刘宋永初二年（421）年初，这时离晋、宋易代只有半年，其中包含着丰富的信息，具有多重的意义。

    首先，须注意《游斜川》诗序里提到的同游者“二三邻曲”。

    陶渊明义熙元年（405）归隐之初，过的是离群索居的生活，那时他的住处远离村落，其《归园田居》（其一）有句道：“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他没有邻居，村民已是“远人”。他才从官场里退出来，最需要安静，神往于遗世独立。三年后，一场火灾把他的这一住处的房子烧得精光（详见《戊申岁六月 中遇火》）。其实他家门口就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并不缺水，可惜没有足够的人力来救火，没有邻居可以来救助。他虽然有几个儿子，都还比较小。这一年是戊申岁，即东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四年（408），陶渊明四十四岁。

    看来没有邻居不行啊。后来陶渊明把家搬到寻阳近郊的南村，这里居民密集，且多有谈得来的高人雅士，陶渊明说：“昔欲居南村，非为 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移居二首》其一）《游斜川》里的“二三邻曲”正是这些“素心人”中的几位芳邻，平时他们一起欣赏奇文，一起登高赋诗，此时更结伴到斜川去旅游。住处的环境包括文化环境太重要了！

    其次，《游斜川》中说，大家一道赋诗，并且“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日时”。这样的提法很容易令人想起先前西晋首富石崇主办的金谷诗会与东晋高人王羲之主持的兰亭之会。比较起来，陶渊明等人的斜川诗会只能算是一个草根版，与会者不多，身份也不高，但也自有其意义。归隐后的陶渊明一向在家常生活中安顿精神家园，他组织一次小小的旅游，一起写点诗，同样非常家常。

    金谷诗现在只能看到潘岳所作的一首（《金谷集作诗》，《文选》卷二十），较少审美情趣，诗味不足。兰亭诗传世者有三十七首，其中写到了周边的山水，但主旋律乃是清谈和玄理（参见顾农《玄言诗初探》，《燕京学报》新十六期，2004年5月）。而到陶渊明的《游斜川》诗里，平常的山水景物都具有审美的品格，其中的人生感慨也擦去了玄理的印记。扬弃玄言走向山水，陶渊明是一位重要的先驱。

    第三，从《游斜川》一诗可以间接地推测陶渊明对晋宋易代的态度。

    晋宋易代的节点在元熙二年（420）六月，晋恭帝下诏逊位，新上台的宋武帝刘裕“以帝为零陵王，居于秣陵”（《晋书·恭帝纪》）。改元永初。此时天下安定，没有发生什么动荡。新王朝开局平稳，形势大好。到第二年（永初二年，421）初，陶渊明就和他的邻居们在春节期间结伴出游，日子正常进行，生活兴致甚至比过去更高，人们并未因改朝换代而产生什么疑虑、激动，更未见任何愤怒。正如晋恭帝司马德文所说，“晋氏久已失之，今复 何恨”（《晋书·恭帝纪》）：东晋王朝失去人心已久，合法性丧失殆尽，换一个格局实在在所难免。

    过去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晋宋易代后陶渊明充满了“忠愤”：忠于东晋，愤恨新起的刘宋王朝（参见顾农《陶渊明的诗文集和小说集》，《中华读书报》2022年3月22日第14版）。《游斜川》作于改朝换代之后不久，而所谓“忠愤”这里连一点影子都没有。陶渊明对新近发生的改朝换代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他和他的邻居朋友很高兴地外出游山玩水。晋、宋易代采用“禅让”亦即和平过渡的模式，这样的政权更迭乃是高层的事情，同老百姓无甚相干，大家还像过去一样过自己的家常日子。中古的改朝换代大抵实行“禅让”，整个社会比较平稳，官员和老百姓都比较容易接受和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