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传荣
认识张学渝,是在2019年。这一年,故宫学研究所主办了一次关于清代内务府造办处的学术研讨会。会上听她介绍自己从2012年确定博士论文题目开始,与造办处档案建立了深而长久的关系。经过初期搜罗,她得到两摞十厘米高的纸本,再按时间顺序分“作”成册,随身携带,强化熟悉材料。发言的时候,她充满热情,流畅自然。需要用原档举例时,都是脱口而出。
很高兴收到学渝寄来的新书《造办处——紫禁城里的技术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25年3月出版)。这本书专业而不掉书袋,对材料的熟悉,使作者的叙述明白晓畅,不是专业研究者也能懂她的意思。这让我有了广而告之的想法,希望更多的人能知道档案还有这样一种熟悉和使用的方式。
新书体量并不算大,没有特意的“学术模式”,思路明确,讲述顺畅。最重要的特点是,句子不过长,不繁琐。全书330页,正文268页,附录7种,占62页。行文干净,语义清楚明白,每一章之后有一小段总结本章内容,好像一节课终了,要用最短的话说出关键点,有点像老师的教案。
针对档案记录无巨细的特点,作者做了不少图与表,尝试用各种方式表现造办处的分工、流程、布局、各类制品的量与周期等项内容。精准地表现出技术形成的条件,技术所影响的领域,例如第13页的图1“开在社会中的‘技术之花’”。再如第27页的表2《各作成做活计清档》体例一览表,为怎样读档案,抽取了最基本的模式,“若网在纲,有条不紊”。
近乎全书三分之一篇幅的附录,尤为值得称道,这是作者在庞大材料库中反复进出的读档心得,还是一个精华版。如清宫造办处大事记、《各作成做活计清档》各条目分类标准、清宫造办处署名工匠花名册(雍正元年至乾隆六十年)。这立足于她十几年间对“两个十厘米高的”档案复印本所用的功,也体现了她对于清宫制作的深思熟虑。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些日复一日出现的人名、器物名称、工艺做法、职官任期等等,以最简明的方式集合起来让读者一眼看清人与事的来龙去脉,直接感受到某一种技艺的成熟与衰落。
由无知到有知,由粗知到了然。前辈们爱说做学问就是能够把厚的书读薄,学渝真做到了。这种不吝惜下笨功夫,但不止步于下笨功夫的精神,的确有震撼力。
在“清宫造办处的人事运作”一章中,学渝以真实存在的做钟匠文联的视角,对造办处工匠的一天进行非虚构写作——“造办处工匠的一天”,“我叫文联,现年39岁,属镶黄旗全安佐领管辖,我在造办处做钟处当差。我家住在柏林胡同,附近有个柏林寺。听老人说,乾隆时期,柏林寺东侧为镶黄旗炮局和正白旗炮局”。文联是真人,年岁、所属旗和管辖佐领是进入造办处时的登记,住址应该是出自八旗驻防的记录——做钟处匠人的名字与人数都是记录在档案中的。至于镶黄旗与正白旗炮局的地理位置,大约来自其他史料。此篇文字尽可能地让历史上的一天丰富立体,关联出更多可能有的细节,是非常用心了。
做钟处、光绪二十二年裁撤匠人事件,腰牌、所属旗和管辖佐领、各旗驻地、造办处匠人饭房、日常领用材料,这些时间节点与事件以及制度交织在一个古代匠人的工作日,也给今天的研究者留下了许多可以深入探索的由头。
当年我的父亲朱家溍先生想象《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的出版,是为将来正式修志做准备,学渝的书正是向着《养心殿造办处志》方向推进的一个标志。能深潜至庞大的材料底层,也能浮出海面,登高望远;不满足于已然熟悉的材料,关注其他学科的方法,心思缜密而不失活泼,这样的学术性格会给后来者很好的影响。
古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学渝正是这样的授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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