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鱼儿跃出水面：人类学的智慧

    ■乔毕洋

    在科幻电影《黑客帝国》的设定里，绝大多数人类并不知道真实世界的存在，而是被机器“种植”在营养舱中，大脑与一套名为“矩阵”的虚拟现实系统相连。这种设定并非纯粹的想象，而是对哲学史上著名的“缸中之脑”思想实验的生动演绎。在这一思想实验中，大脑被剥离出身体，只靠外部输入刺激。这样一来，这些人脑所感知到的世界与现实还有何区别？ 正如生活在水中的鱼，是否能够真正觉察到无色无味的水的存在？ 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是否真的能意识到自己正被怎样的“水”所包裹和塑造？

    这些看似复杂的问题，其实就潜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与我们的每一次思考和行动息息相关。一般情况下，我们往往习惯将“真实”与“虚构”泾渭分明地对立，却很少怀疑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否同样是一场由无数观念、惯习和结构共同编织的“矩阵”。正如刘琪在《看不见水的鱼》中所言：“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扔进了某种文化。”文化构成了这种看不见的“水”，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我们的知觉与行动，让我们习惯于理所当然，正如鱼儿习惯了水一般。

    不同于晦涩难懂的人类学理论或民族志，《看不见水的鱼：日常生活的人类学瞬间》娓娓道来，向我们展示了人类学的独特智慧。为什么自己的生活永远也绕不开无尽的忙碌？ 为什么总是在“鸡娃”和被“鸡”、扫码点单与被扫码、送礼和被送礼、催婚与离婚的无解之间原地打转？ 刘琪没有以艰难晦涩的理论向我们解释生活“何以至此”，而是用一个个人类学的故事以及自身的经历为我们剖析背后的逻辑。在书中，我们可以读到特罗布里恩群岛的礼物循环、阿赞德人的毒药神谕、茨中村的教堂、打鱼为生的维佐人、成都的肥肠粉、老板搬瀑布进办公室以补全五行、赛博格的未来……

    在“饮食”一章中，刘琪谈到自己第一次出国是在北大读研究生期间，她来到英国伦敦参与一场国际会议。相比于陌生的语言环境，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当地的饮食习惯。在此之前，她从未觉得“吃什么”是一个如此棘手的问题。满大街的烘焙香味反而让她总觉得“没吃饱”。看着手中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面包，她毅然决然走向了一家日式拉面店，希望借此找回点“中餐”的感觉。而为了这种感觉，她花了将近200元人民币。她说，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决然，仍觉得不可思议。对此，她援引了著名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话：“所谓可吃的食物，在‘吃起来好’之前，首先一定要‘想起来好’。”面包是“可吃的”，但是对她而言，却并不是“好吃的”，因此吃面包就会感觉“没吃好”甚至“吃不饱”。

    除了将复杂的人类学理论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讲述以外，《看不见水的鱼》还希望以理论关怀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她认为，从物质生活条件上讲，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比以往更“好”的社会，随叫随到的外卖，便捷的交通网络以及异彩纷呈的互联网，然而，这看似美好的现代社会也存在难以忽视的“隐忧”。我们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总是觉得钱不够花，总是觉得自己的生活还不够“好”。我们享受着现代生活的便利，却也承受着它带来的痛苦。

    在“洁净”一章中，刘琪指出，人无法生活在一个完全洁净、封闭的世界中，唯有学会与“不洁净”“差异”“不同”共存，才是现代人的生存之道。世间从不只有一种声音，学会包容那些微小的“不整齐”，接纳彼此的差异，才是现代社会最柔软也最坚韧的生存之道。

    此外，本书更深层次地蕴含着一种对人类与社会的关怀。相传，有一位学生问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文明的标志是什么？”学生本以为米德会说是陶罐或磨石。但并没有，她转而讲述了一个人类股骨的故事。在采猎社会，当一个人的股骨断裂，只有被其他人花大量的时间加以“照护”，才能免于野兽之口。她就此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帮助别人渡过难关，就是文明的起源。”就在本书的开篇一章中，刘琪谈及生育的时候写道：“过去，陪同产妇分娩的往往是她的母亲、姐妹以及其他有生产经验的年长女性，现代医疗体系建立之后，妇女会去医疗机构生产——人类，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需要接受他人的协助，这就意味着，从那一刻起，人就生活在社会中。”正是这样一种深刻而温暖的人文关怀，构成本书动人的底色。

    如今，人工智能甚至通用人工智能（AGI）的脚步正悄然逼近，“后人类世”的影子逐渐投射进我们的生活。或许有一天，我们真的会生活在一个由算法和机器主宰的世界。面对这样的未来想象，我们不免会感到焦虑与不安。

    但正如刘琪在书中反复提醒我们的那样，“人之所以美，正是因为人能够包容不完美，并在不完美的基础上建构社会世界”。人的本质并不在于绝对的理性或高效，而是对不完美的包容，是在缺憾与混沌之中依然可以彼此照顾、互相扶持，甚至在脆弱中寻找希望。机器也许可以实现极致的精确与计算，却不具有人类在混乱中安顿自我、在不确定中给予他人温情的能力。我们会焦虑、会脆弱、会因世界的不完美而困惑，但正是在这种种不圆满中，人与人之间建立起最真实的关系和信任。这种能力本身，就是区别于冰冷算法、维持人类存在意义的“希望之光”。也许，面对无法预测的未来，我们真正需要守护的，不是那种完美无缺的秩序，而是与不完美共存的勇气和创造性。

    鱼儿只有在跃出水面的瞬间，才会察觉水的存在。对于人而言，勇敢地离开自身熟悉的文化池塘，走向他者、体认异域经验，可以让我们反思并重新理解自我、他人与世界。《看不见水的鱼：日常生活的人类学瞬间》不仅是一本有关人类学的小书，更是一次温柔的邀请。它提醒我们勇于跳出“舒适区”，带着怀疑与好奇重新审视这个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

    人类学之所以迷恋田野，不仅仅是因为那里可能存在“真理”，更因为每一次行走、每一次碰撞、每一次与“他者”的对话，都会让自身的认知边界被拓展，固有的信念被叩问，如此，我们才能明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