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学术美文呈现稼轩词的魅力

    ■张文利

    辛弃疾是两宋存词最多、成就最高的词人，以“辛弃疾”“稼轩词”等为关键词检索电子数据库，会得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海量论著，此种状况容易使人感到似乎稼轩词研究的拓展空间已经不大了。然而拜读陶文鹏先生的《稼轩词艺术探胜》（下引本书仅注页码），读者会惊讶地发现，对稼轩词的章法结构、修辞艺术、人物形象、动物意象以及山水描写艺术等等的专题研究，长期以来竟然成果寥寥。本书则对这些论题逐一做了细致深入的专章论述，在研究的诸多领域和视角方面都具有创新价值。

    本书具有高度的创新性。作者以敏锐的艺术感知，聚焦辛弃疾词的独特性和学界甚少瞩目之处，展开了颇具创造性的研究。意象分析是古典诗词常见的研究内容，也不乏优秀的论著，但毋庸讳言，诗词意象研究有模式化和低层次重复的趋势，本书却能力避陈熟，独出机杼。第六章题目明确标举“稼轩词意象的创新性和交融性”，因此无论谈稼轩词的自然意象还是社会意象，都着眼于其创新性而言。如举辛弃疾《沁园春·叠嶂西驰》词为例，分析词中“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三句说：“稼轩把松树想象成十万雄兵的队列，自己是将帅，来检阅他们。如此新鲜奇特的想象，只能出自这位曾率五十骑兵、从五万之众的金兵营帐中生擒叛将的传奇英雄的头脑。……而‘检校长身十万松’既表现了辛弃疾渴望统帅大军驱逐金兵的壮志豪情，也抒发出他请缨无路投老空山的愤郁。可见，创新性的意象不仅‘象’要新奇鲜活，其情与‘意’也要饱满深厚。”（第104页）这里对稼轩词意象的鉴别和意涵挖掘，眼光敏锐老辣，剖析合情合理。本书更在分析了稼轩词意象的创新性和交融性后，专列一节谈稼轩词意象创新与交融的可贵启示（第119-122页），这种做法超越了一般的意象研究，已由文学鉴赏进入到理论研究的层面，从而提升了本书的学术品位。又如第一章在论述辛弃疾“努力开创多种新词体”时，通过细致的文本展示，概括了辛弃疾独创的“《醉翁操》体词”“《天问》体词”“戏剧体词”“小说体词”等，将辛稼轩开创的新颖独特的新词体落到了实处。

    细致深入、洞幽察微的文本分析是本书的鲜明特色。陶先生长期从事古代文学研究期刊的编辑工作，一直坚持和呼吁文学本位意识。而文学本位意识的体现，首先是对文本准确细致的阅读分析。本书第九章探讨稼轩词的女性形象创造，列举了《青玉案·元夕》这首经典作品，词中幽独的女子形象是读者熟稔的，但对于文本如何表现女子的幽独，多数论著却语焉不详。本书分析道：“词中大部分篇幅都是描写元宵节之夜的热闹场面。……作者多角度地勾画与渲染节夜的热闹欢乐，作为孤寂佳人出场前的第一层铺垫与反衬。过片两句，由景及人，引出一群群珠翠满头、笑语盈盈的观灯女子，她们盛装艳丽，招摇过市，浓香袭人，作为孤寂佳人出场的第二层铺垫与反衬。到了‘众里’以下，才写他终夜苦苦寻觅的孤寂佳人，竟然出现在他不经意的回首一瞥中：只见那灯火暗淡、冷落寂寞之处，显现出她美丽的侧影。”（第149页）以如此细腻的阐析，揭示了女子的孤寂幽独，也彰显了前文描写元宵节夜的热闹和盛装欢快的观灯女子的用意所在，体现了稼轩词绵密周到的运思。对稼轩词《沁园春·叠嶂西驰》的下阕“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三句，以往研究者常指出是比喻，或者是三个比喻连用形成的博喻，而本书还指出它们是极其少见的倒喻，并且以文章风格比喻山水，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稼轩首创。本书还引用朱自清先生在《新诗的进步》中提到的“远取譬”和“近取譬”两种取比思维，指出稼轩词多“远取譬”，“大多是新鲜、生动、贴切、有趣又出人意料的奇比妙喻，显示出稼轩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和营造意象的艺术才华”（第72页）。经过本书如此细致深入的阐释，相信读者对稼轩词的比喻手法之高妙会有清晰的感知。

    以理论指导和支撑文本阅读，将感性审美与理性认知相结合，实现对作品的深度理解，是本书的高明所在。陶先生学识渊雅，积淀深厚，书中对古今中外的文学理论、文艺批评、名言警句等，常常信手拈来，为我所用。第四章在谈到稼轩词的比喻修辞时，引用了法国诗人龙沙、英国诗人雪莱、中国现代诗人艾青关于比喻的言论（第66页），以证明比喻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第八章谈到辛弃疾这位英雄词人与词中英杰相映照时，引用黑格尔、雨果的相关言论，说明辛弃疾的这类词中，“也都有他作为抒情主体或隐或显的自我表现，都是他内心隐秘的或公开的声音”（第140页）。这些材料的引用，增加了本书鉴赏分析的理论厚度，也增强了阐释的丰富性，还给人一种启示，就是古今中外的文学欣赏，在很多层面都是相通的。

    本书是对辛词艺术的品评鉴赏，作者毫不掩饰对稼轩词的由衷称赏。难得的是，本书并没有因为专论辛弃疾及其词作就一味地只说好话只表扬，而是一分为二，客观品评。如关于稼轩词的曲喻，本书列举分析了稼轩词句后，中肯地说：“但平心而论，稼轩这几个曲喻，都不如李贺的新奇精彩。”（第69页）第五章在肯定稼轩词的研字炼句成就后，也客观指出：“辛弃疾在字句的研炼上也有缺点。他的一些作品没能逐字逐句地推敲、打磨，以致字词重复。”（第99页）已故的宋代文学研究专家薛瑞生先生生前常说：“学者对于研究对象，要做法官，不要做情人。”薛先生是陶先生的挚交，两位先生为我们秉持客观科学的态度从事学术研究，树立了学习的榜样。

    还必须提及的是本书极富个性的诗性语言和丰沛感情。张仲谋先生在本书“序”中指出：“（陶先生）一直主张文学研究论文要有文学性，可读性。……换句话说，他是努力把论文写成美文，或者说他是以‘创作’的态度来写论文的。”（“序”第2-3页）陶先生打通研究与创作的任督二脉，形成自身富有激情和文采的诗性的论文写作风格。本书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书中常常有诗一般的表述，如：“更多的稼轩长调词，其章法纵横捭阖，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如长江黄河，波澜起伏；如春云拂空，卷舒变灭；更如生龙活虎，挟雷呼风。”（第55页）“这个散文化的感叹句，被词人妙手拈来，其意味、语气、声律皆自然贴切，仿佛是孔老夫子为稼轩填此词预先准备的。……词人化用李白名句，于‘白发三千丈’中，添加了‘空垂’二字，既表达了他忧国忧民却徒然无用的心境，又使读者感到他头上似乎真有三千丈白发如瀑布般垂悬下来。”（第257页）像这样精彩的文字，于本书中在在可见。这种把论文写成美文的境界，吾辈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阅读本书，再次使我领略到陶先生学术研究的深厚功力和独特风采，也因为跟随本书重温英雄的稼轩词而接受了又一次精神的洗礼。这是辛弃疾词的魅力，也是陶先生本书的魅力。

    （作者为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