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园与清华园的造园艺术

    海淀镇西面和北面的低平原上，万泉庄的泉水顺自然坡势向北宣泄，注入平原的中心，然后转向东北汇入清河，在长河以东，华家屯以南汇聚为许多大小湖沼。这一带当时叫作“丹棱片”，俗称“海淀”。明初，从南方来的移民定居在这里开辟稻田，借长河的水利灌溉，经过多年的辛勤经营，把一片低洼的沼泽地改造成为风景优美的农田区，与玉泉西湖连成一片，所谓“风烟里畔千条柳，十里清阴到玉泉”（王士祯《西堤诗》）。京师的居民常到这里郊游宴饮。文人对此也颇多题咏，如区怀瑞的《友人招饮海淀不果往却寄诗》——

    每年清明节前后，过高梁桥到这里踏青，成为一时的风尚。

    充足的供水和优美的风景招来了贵戚官僚们来这里占地造园。海淀附近遂逐渐成为西北郊园林比较集中的地区。

    高梁堤上柳高十丈。……岸北数十里，大抵皆别业僧寺，低昂疏簇。绿树渐远，青青漠漠，间以水田界界，如云脚下空。——《帝京景物略》

    这些园林之中，文献记载和文人题咏最多、造园艺术上比较出色的当推清华园和勺园。它们可以视为当时北方私家园林的具有代表性的两个典型。

    清华园在今海淀镇北面，京颐公路西侧（此为畅春园的故址，畅春园是在清华园的废址上建成的。故清华园的旧址也在这里）。园主人李伟是明神宗朱翊钧（1573—1620）的外祖父，封武清侯，是一位身世显赫的皇亲国戚。园的规模，文献记载“方十里”“广七里”“周环十里”“缭垣约十里”等等，其说不一。根据清康熙时在它的废址上修建的畅春园的面积来推算，估计在一千二百亩左右（畅春园的面积约为清华园的十分之七，据此推算而得此数）。其占地之广，在当时无疑是一座大型的私家园林。

    有关清华园的诗文题咏和记载很多（前燕京大学教授洪业所著《勺园修禊图考》一书，有关清华园和勺园的诗文题咏记载甚多）。如果把其中描写园景比较具体地加以归纳，大致可以看出该园的一个概貌。

    园林的规划方面，有几段文字足以说明——

    方广十里，中建挹海堂。堂北有亭，亭悬“清雅”二字，明肃太后手书也。亭一望尽牡丹，石间之，芍药间之，濒于水则已。飞桥而汀……汀而北一望皆荷，望尽而山，婉转起伏，殆如真山。山畔有楼，楼上有台。西山秀色，出手可挹。——《春明梦余录》入重门，境始大。池中金鳞长至五尺。别院二，邃丽各极其致。为楼百尺，对山瞰湖堤柳，长二十里。亭曰花聚。芙蕖绕亭，五六月见花不见叶也。

    ——《日下旧闻考》引《警诧》

    由此可知，清华园是一个以水面为主体的水景园，水面以岛堤分隔为前湖、后湖两部分。主要建筑物大体上按南北中轴线成纵深布置。南端为两重的园门，园门以北即为前湖，湖中畜养金鱼。前湖、后湖之间为主要建筑群挹海堂所在，这也是全园风景构图的重心。堂北为清雅亭，大概与前者互成对景或掎角之势。亭的周围广植牡丹、芍药一类观赏花木，一直延伸到后湖的南岸。后湖之中有一岛屿与南岸架桥相通。岛上建亭，名“花聚亭”。环岛盛开荷花。后湖的北岸，利用挖湖的土方摹拟真山的脉络气势堆叠成高大的假山。山畔水际建高楼一座，楼上有台阁可以清楚地观赏园外西山玉泉的借景。这座建筑也是中轴线的结束。

    后湖的西北岸临水建水阁，观瀑和听水音——

    西北为水阁，垒石以激水，其形如帘，其声如瀑。

    ——《日下旧闻考》引《  》湖面很大很开阔，冬天可以走冰船——

    雪后联木为冰船……以一二十人挽船走冰上，若飞。

    ——《日下旧闻考》引《 》

    羽扇驱蝇暂不闲，焦烟赤日掩重关。输君匹马城西去，十里荷花海淀还。

    园林的理水，大体上是在湖的周围以河渠构成水网地带，便于因水设景。河渠可以行舟，既作水路游览之用，又解决了园内供应的交通运输问题——

    园内水程数十里，舟莫或不达。——《帝京景物略》十里泉流分太液，数峰山影傲蓬莱。       ——冯元仲诗

    园内的叠山，除土山外，还使用多种的名贵山石材料，其中有产自江南的，造型奇巧，有洞壑，也有瀑布——

    池东百步，置断石，石纹五色，狭者尺许，修者百丈。

    ——《日下旧闻考》引《 》剑铓螺矗，巧诡于山，假山也。维假山，则又自然真山也。

    ——《帝京景物略》

    植物配置方面，花卉大片种植比较多，而以牡丹和竹最负盛名于当时。大概低平原上土地卑湿，北方极少见的竹子在这里比较容易生长——

    竹最美，亦帝京之仅有也。——《丹棱片记》园中牡丹多异种，以绿蝴蝶为最。开时，足称花海。

    ——《日下旧闻考·燕都游览志》

    园林建筑有厅、堂、楼、台、亭、阁、榭、廊、桥等，形式多样，装修彩绘雕饰都很富丽堂皇——

    紫衢开绣户，翠嶂捋朱楼……拂云飞阁邈，隐日曲房幽。

    ——公乃《游海甸武清园池》夹道雕栏织画梁……珠楼十二绕鸳鸯。     ——袁中道诗

    锦堂绣幕列钟鼎，曲房密室鸣箜篌。   ——梁清标《李园行》

    清华园建成至迟在万历十年（1582）。此后，园工尚继续进行，“穿池叠山，所费已巨万，尚属经始尔”（沈德符《野获编》）。李伟以皇亲国戚之富，经营此园，可谓不惜工本。当时人从园林规模之大和营建之华丽来加以评论：所谓“李园巨丽甲皇州”（梁清标《李园行》），“天子留心增府库，侯家随意损金钱。知他独爱园林富，不问山中有辋川”（阎尔梅《游李戚畹海甸园》），“主人华贵拥金穴，为园巨万泥沙同”（梁清标《李园行》）。像这样的私家园林，当时不仅在北方绝无仅有，即使在全国范围内也不多见。所以，清康熙时在清华园的故址上修建畅春园，这个选择恐怕不是偶然的 ——一则可以节省工程；二则它的规模和布局能适应于离宫型皇家园林在功能和造景方面的要求。由此看来，清华园对于清代的皇家园林有一定的影响，就其规划而言，也可以说是后者的“先型”。

    据《日下旧闻考》卷七十九——

    淀水滥觞一勺，明时米仲诏浚之，筑为勺园。李戚畹构园于其上流，是勺园应在清华园之东。今其园不可考，海淀之东有米家坟在焉。

    可知勺园在清华园之东面，下游。但具体位置究竟在哪里，则有两种说法：一说在今北京大学未名湖一带，一说在未名湖的东南面。勺园大约建成在明万历年间，稍晚于清华园。园主人米万钟，字仲诏，号友石，官太仆寺少卿，是明末万历、崇祯时有名的画家、诗人和书法家。他平生好石，家中多蓄奇石。米万钟曾在江南各地做官多年，看过不少江南名园。晚年曾把勺园的景物亲自绘成《勺园修禊图》传世。西北郊还有米万钟的另一个园林湛园，但文人的题咏几乎全部集中于勺园，可见勺园的造园艺术自有其独到之处，而这与园主人的艺术素养又是分不开的。

    勺园比清华园小，建筑物比较朴素疏朗——

    虽不能佳丽，然而高柳长松，清渠碧水，虚亭小阁，曲槛回堤，种种有致，亦足自娱。

    ——叶向高《米仲诏诗序》

    勺园虽然在规模和富丽方面比不上清华园，但它的造园艺术水平较之后者略胜一筹。这是当时人们的口碑，也是舆论的定评。因此，“京国林园趋海淀，游人多集米家园”（冯元仲诗），“旁为李戚畹园，绮丽之胜；然游者必称米园焉”，当时有“李园壮丽，米园曲折，米园不俗，李园不酸”（《春明梦余录》）的说法。

    园林的总体规划着重在因水成景，水是园林的主题。勺园也是一个水景园——

    勺园一勺五湖波，湿尽山云滴露多。——王思任《米仲诏招集勺园》勺园林水纾环，虚明敞豁。——《长安客话》

    堤和桥将水面分隔为许多层次，呈堤环水抱的形势——

    堤绕青岚护，廊回碧水环。——叶向高《过米仲诏勺园》嘉树无虚列，环流更巧回。——来复《米仲诏先生勺园》

    建筑物配置成若干群组，与局部地形和绿化种植相结合，形成各具特色的许多景区：“色空天”“太一叶”“松垞”“翠葆榭”“林于溢”。各景区之间以水道、石径、曲桥、廊子为之联络——

    一望尽水，长堤大桥，幽亭曲榭。路穷则舟，舟穷则廊。

    ——《春明梦余录》桥上，望园一方，皆水也。……水之，使不得径也。栈而阁道之，使不得舟也。  ——《帝京景物略》

    建筑外形朴素，很像南方农村的民居；多接近水面，与水的关系很密切——

    郊外幽闲处，委蛇似浙村。

    ——王铎《米氏勺园》廊复多连户，屋里却洑流。——来复《米仲诏先生勺园》

    建筑物的布局也考虑到西山的借景——

    更喜高楼明月夜，悠然把酒对西山。 ——米万钟《勺园》

    有关的诗文中谈到山石的不多，绿化种植只提到竹子、荷花之类。可见勺园叠山没有使用特殊的石材，花卉也无名贵品种。

    米万钟自作的《勺园诗》中有“先生亦动莼鲈思，得句宁无赋水山”之句。因勺园而即景生情，动了莼鲈之思，可见这座园林的景物，必定饱含着江南的情调。正如王思任《题米仲诏勺园》诗所说，“才辞帝里入风烟，处处亭台镜里天。梦到江南深树底，吴儿唱板放秋船。”而沈德符更明确地指出，“米仲诏进士园，事事模效江南，几如桓温之于刘琨，无所不似”（沈德符《野获编》）。明末是江南园林的兴盛时期，也是造园艺术的成熟时期。《园冶》一书即刊行于此时。拙政园是当时苏州的名园之一。文徵明的《王氏拙政园记》说——

    娄、齐门之间，居多隙地，有积水亘其中。稍加浚治，环以林木，为重屋其阳曰“梦隐楼”……

    可知拙政园的特点是以水为主体，建筑物大部分临水畔岸，布局疏朗，以突出水石林木之美。这些也正是勺园的主要特征，与清中叶以后建筑密度大、建筑空间比重也大的私家园林很不相同。从这两座地处南、北的名园在园林规划方面的许多类似之处，可以看到北方园林摹仿江南园林的明显迹象。此后的数百年间，有意识地吸收江南园林长处以丰富北方造园艺术的内容，并结合北方的具体情况而加以融冶，这在明代是一个开端，也做出了良好的范例。而北京西北郊的地理环境，特别是丰富的水资源，则为此提供了优越的条件。

    勺园与清华园，一雅致简远，一豪华巨丽，两者在园林艺术上均达到很高的造诣，但毕竟前者具有更浓郁的文人意趣，较之后者又略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