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诗学”的学术史解读

    ■陈峰

    美国学者海登·怀特的《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堪称历史哲学实现叙事转向的里程碑。日前，《历史诗学：海登·怀特与历史哲学的叙事转向》（以下简称《历史诗学》）一书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此书聚焦于海登·怀特的这一作品展开研究，全面梳理了他在历史哲学叙事转向过程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重点阐析了他的“历史诗学”思想，较为客观地评价了其创见和不足。此书的问世，对于了解海登·怀特的史学，认识叙事主义历史哲学，把握历史哲学发展脉络、乃至整个西方现代史学史的进路，都有着积极的意义。

    一

追寻“历史诗学”产生的具体语境

    叙事主义历史哲学的诞生并不是一个孤立发生的事件,它是时代的产物，是在特定的现实环境中发生的。在哲学领域，20世纪哲学的主潮是语言的转向；在文学理论领域，运用语言学方法，分析作品的深层形式结构，发现作品的形式规律，是许多文学批评流派的主要追求；在历史哲学领域，围绕历史解释的论争，将人们的目光引向了文本和叙事。《历史诗学》认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海登·怀特顺应社会思潮和历史学发展的需要，广泛吸取了其他学科的理论成果，创造性地将语言研究应用于历史学，提出了‘历史诗学’的构想，引起了广泛的共鸣，促成了历史哲学的叙事转向”。此书详细地分析了“历史诗学”产生的哲学、文学和史学语境，理清了海登·怀特的思想线索。

    海登·怀特吸收了许多哲学流派的思想。分析哲学将一切哲学问题都归结为语言问题，通过对各门学科的概念术语进行分析，建立各种元学科，如元伦理学、元政治学等，海登·怀特同样将历史学的问题归结为语言问题，“元史学”这一命名就带有分析哲学的特征。海登·怀特自认是结构主义者，结构主义以索绪尔的语言学为基础，致力于寻找结构、推崇结构,相信在一切事物背后都有一种固定的结构、规则,他们从事物中抽出模型,从模型中得出结构，又将结构应用于事物，可以说，海登·怀特的研究方法完全是结构主义的。海登·怀特往往也被视为后结构主义者，后结构主义转而否定结构,他们认为文字无中心、无结构、无本质,意义是流动的,文本是开放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文本意义的最终决定者。海登·怀特并不认为自己是后结构主义者，但是在其理论中不难发现后结构主义思想的影子。

    文学理论上，海登·怀特与形式主义、原型批评、新历史主义等关系密切。他认为自己的方法是形式主义的，自己受雅各布森启发很多。形式主义强调形式的重要性，主张形式能决定内容，他们用现代语言学的方法，对文学作品的形式结构进行分析。雅各布森认为，隐喻结构、转喻结构分别在形式主义作品、浪漫主义作品中处于主导地位，这些观点正是海登·怀特的主要思想来源。原型批评致力于发现文学作品的普遍形式和规律，弗莱认为文学演变是循环的，由神话开始，经传奇、悲剧、讽刺，又返回神话，这些观点也被海登·怀特直接吸收。海登·怀特还一直被认为是新历史主义的代表之一，新历史主义强调“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其中“历史的文本性”正是海登·怀特的重要观点。

    海登·怀特的思想与学说也是历史哲学本身发展的自然结果。思辨的历史哲学主要回答历史有无规律、历史演变的规律是什么的问题，分析的（批判的）历史哲学则主要回答历史知识的性质是什么的问题。1942年，亨佩尔提出“覆盖率模式”，将物理科学解释的逻辑结构推广到史学中，引发了大范围的争论，争论中，一些历史哲学家提出了“叙解模式”，即只要把独立的事件纳入一系列事件构成的叙述网络时，事件就被做出了解释，这些争论将人们的目光引向了“叙事”“文本”。海登·怀特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历史诗学”的。

    二

解析“历史诗学”的主要内涵

    海登·怀特将自己的研究称为“历史诗学”，也就是说，这种研究既不同于历史科学，也不同于历史哲学，他是用语言学、修辞学、文学的方式来研究历史学的。《元史学》一书由两大部分构成：一是海登·怀特构造的历史作品的“共时性结构”（即“历史诗学”）；二是他用这种“共时性结构”对19世纪欧洲的历史意识演变过程进行的分析。《历史诗学》对这两部分都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海登·怀特认为，历史编纂中存在着无可替代的诗学、修辞学成分，这些成分体现在“叙事”这一编纂形式中。过去是一片混沌，人的真实生活都是琐碎而混乱的，人们从来没有生活在那种清晰、流畅的故事中，将混沌的过去转化为叙事作品的，是逻辑演绎和比喻修辞。史学家通过修辞性语言赋予混沌历史以意义。只有求助于比喻性的、诗性的、修辞性的话语，通过积极的建构，才能将发生在过去的事情转变成故事。历史作品有一种深层结构，这种结构可以分为显性维度（认识论的、美学的、道德的）和隐性维度（诗性预构）。

    在显性维度，史学家使用三种解释策略：形式论证式解释（形式论、有机论、机械论、情境论）、情节化解释（包括浪漫剧、喜剧、悲剧和讽刺剧四种原型）、意识形态蕴涵式解释（包括无政府主义、保守主义、激进主义、自由主义四种策略），不同的解释模式组合起来构成了“历史编纂风格”。

    历史的隐性维度，是史学家的“诗性预构”行为。史学家面对历史领域时，他要先建构一种语言规则（包含词汇、语法、句法、语义学维度），借助这套规则，史学家可以用自己的术语表现历史领域里的要素，进而在叙述中表现、解释这些要素。这套语言学规则的特征可以由其主导性修辞方式（隐喻、转喻、提喻和反讽）来表述，占主导地位的比喻方式以及与之相伴随的语言规则，构成了史学作品的“元史学”基础。

    运用上述“共时性结构”，海登·怀特对19世纪的“历史意识”的“历时性”演变进行了比较研究，通过对不同的历史学家（米什莱、兰克、托克维尔、布克哈特等）、历史哲学家（黑格尔、马克思、尼采、克罗齐等）的作品和思想进行分析，海登·怀特自信地认为，他们都符合自己提出的“历史诗学”模型，在他们各不相同的情节化模式、论证模式、意识形态蕴涵模式之下，隐喻、转喻、提喻、反讽四种比喻类型起着基础性作用，主导了史学家的语言规则（词汇、语法、句法、语义学），进而使史学家的历史叙事呈现出了各不相同的风貌。

    此前学界也不乏对“历史诗学”的介绍和探讨，《历史诗学》一书的独特之处在于分析更加细致清楚，对于种种难解的术语做了朴素、明晰的说，使“历史诗学”不再艰涩、玄奥。另外，此前学界对“共时性结构”研究得比较多，而海登·怀特运用这一结构对19世纪历史意识所做的考察却较少有人关注，《历史诗学》对这一部分也进行了深入研究，这也有助于人们更好地认识“历史诗学”。

    三

总结海登·怀特的启示

    在系统探讨海登·怀特“历史诗学”及其后期理论后，《历史诗学》对海登·怀特的治学方法、路径进行了反思，总结了海登·怀特对当下历史哲学研究的启示。

    首先，海登·怀特将其他学科的理论资源引入历史学领域，改变了历史哲学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开启了历史哲学的叙事转向。他致力于研究历史写作中无法摆脱的文学性、修辞性、比喻性等诗性因素，使历史哲学由追求“科学”的历史认识转向思考历史文本的“语言”问题，为历史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其次，海登·怀特强调了语言、比喻在历史学中的基础性作用。他认为科学有自己的技术语言，而历史学使用的是日常语言，日常语言的运作方式就是比喻（转义），通过比喻将陌生的现象化为熟悉，为事物赋予意义。比喻在历史学的底层发挥着决定性作用。比喻不但是历史语言的组织结构，是史学作品的隐性深层结构，而且是史学家历史意识、历史想象的深层结构，历史话语类似于雅各布森描述的诗歌话语，是意图性的，与象征、寓言类似，总是意义多于字面言说，只能以掩盖世界为代价来揭示世界。

    第三，海登·怀特揭示了“叙事”的复杂内涵。他指出，人们从来没有生活在故事中，因此历史学家无法“发现”故事，只能“发明”“创造”故事。面对相同的事件，不同的历史学家可以讲述大相径庭的历史。叙事是一种复杂的技艺，历史学家构建一个框架，将各种事件作为故事类型的因素加以编码，通过各种操作赋予原本无意义的事件以某种意义。叙事是一种寓言，有字面层和比喻层，表面故事背后，是历史学家的“元史学”预设。历史学家选择某一类型进行叙事、读者接受某种叙事类型，归根结底都是出于伦理的、审美的原因。

    此外，海登·怀特所构建的“历史诗学”理论，以及他运用这一理论对19世纪历史意识演进所做的分析，都是前人所未发的独特创见，对于后续的叙事主义历史哲学，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他还主张，历史研究不能仅仅“为过去而过去”，而应成为人们筹划未来的一种方式，应该为透视现在提供多重视角，促进解决当今时代的特殊问题。他希望历史领域不断吸收各学科最新观点，不断创造、不断革新，这些都是非常有价值的观点。

    总之，《历史诗学》较为客观地评估了海登·怀特的理论创新和贡献，总结了他的经验教训和对历史哲学发展的启示。这些研究有助于人们更加辩证地认识和批判叙事主义历史哲学，思考历史哲学未来发展的方向和路径。对于具体从事史学实践的人而言，更为重要的是如何运用这种理论认识来校正、丰富实际的历史研究工作，使历史学真正走出实证主义的困境，在科学与艺术之间寻找到一个平衡点。

    （作者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