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父辈之罪”，清算还是遗忘？

    ■陈志臻

    “清算历史”（Vergangenheitsau⁃farbeitung）是德语中的一个专有名词。德国杜登词典将其定义为国家内部就近现代史上“有问题的时期”进行的公共讨论，在德国即指对纳粹时期的黑暗历史进行多层次的反思与处理，要求直面过去，厘清事实，追究责任，承认集体罪责，给予历史应有的正义与纪念。美国学者苏珊·奈曼（Susan Neiman）在其著作《父辈之罪：历史记忆与德国的转型正义》一书中，以个人经历和大量访谈为基础，将这一概念作为自己论述的核心。

    苏珊·奈曼是一位在美国南方出生长大、长年居住在德国的犹太裔美国哲学家。她的成长背景和人生轨迹赋予了她独特的视角，作为一名在19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时期于南方成长的白人犹太人，她亲历了种族隔离与反抗并存的环境。奈曼既属于受歧视的族群（犹太人），同时在美国南方因其白人身份又被视为多数，因而对特权与边缘身份的双重体验深有感触。1982年她又前往冷战时期的柏林生活，见证德国人对纳粹历史的敏感与反省。1989年至1996年她回到美国耶鲁大学担任教职，之后又在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执教五年，目前她拥有美国、以色列、德国三国国籍。正如《卫报》评论所说，奈曼“在美国南方长大，又作为犹太女性在柏林长期生活，练就了洞察集体不安与内疚的小细节的敏锐耳朵”。

    《父辈之罪：历史记忆与德国的转型正义》一书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侧重于德国对二战犹太大屠杀等历史记忆的反思，联邦德国经过战后数十年的努力，逐步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对纳粹历史的反省和教育，例如仅柏林一城就设有400多座纪念纳粹受害者的纪念碑，以及大量嵌入街道，纪念二战期间遭到迫害的犹太人的“绊脚石”（Stolpersteine）项目。第二部分则转向作者的出生地美国南部，探讨美国至今遗留的种族主义创伤。奈曼走访了密西西比州等地，记录大量当地关于奴隶制、种族隔离和私刑的历史记忆现状。她采访了许多在南方坚持教育公众、推动平权的社会运动人士，通过他们的讲述展现美国南方原邦联各州在历史反思上的不足。她指出美国南方许多人仍以某种“荣誉”心态看待邦联记忆，悬挂邦联军旗、维护种族主义者的雕像，这与德国主动清理纳粹象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第三部分则从道德与哲学的层面探讨应当如何面对历史罪恶。奈曼主张通过教育使后代直面国家的羞耻过往，将残酷的奴隶制与种族恐怖的真相整合进美国自我历史叙事中，以此改变社会文化。她认为应该建立“正确的纪念碑”和移除歌颂白人至上主义者的雕像，公共记忆空间的重塑对社会转型至关重要。德国向大屠杀幸存者和以色列支付战争赔偿，是否为美国提供了借鉴？ 奈曼坦诚自己起初对经济赔偿促进正义持怀疑态度，但在写作过程中逐渐改变看法。幸存的犹太人若只得到和邻居一样的社会福利待遇显然不够，美国黑人后代也理应得到某种额外的补偿，以弥补历史造成的巨大鸿沟。

    总体而言，奈曼笔下德国的“清算历史”是一次针对二战罪责的深度反思。它有顶层设计也有草根抗争，有真诚忏悔也有功利算计，有长足进步也有未尽之处。正因如此，她评价德国战后记忆文化的“转型成果”是来之不易且弥足珍贵的。经历漫长的道德淬炼，德国社会在21世纪呈现出一种迥异于过去的面貌。多元文化和宽容氛围蔚然成风，她的三个犹太孩子得以在柏林安然成长，丝毫不感到畏缩。奈曼由衷发问这种彻底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答案既不简单也不神秘——不是靠一道行政命令，也不是一夜之间的洗心革面，而是靠几代人的努力，将对过去错误的反省融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德国正视历史、清算过往的经验并非完美。但其成果足以证明，一个社会可以通过直面自身最黑暗的历史，来实现价值观的重塑和进步。

    有人也许主张“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但奈曼以翔实的比较证明事实恰恰相反，只有弄清历史事实、直面历史错误，才能帮助我们开创一个人民能够诚实参与自身历史、真实活在当下的世界，并确保未来不再受过去不公的支配。无论是德国还是美国，未曾反省的历史创伤都会在社会中留下隐患。逃避罪责的民族记忆容易滋生扭曲的身份认同和新的仇恨，而勇于面对过去的民族才能获得道德重生的契机。正如本书英文原名“向德国人学习”（Learning from the Germans），奈曼意在追溯德国与美国在“清算历史”过程上的差异，鼓励美国人及其他国家的人向德国人学习。在这个充满纷争却渴望正义的时代，只有诚实地凝视自身历史之“恶”，才能汲取教训、迈向更公正的未来。

    奈曼在书中选择其母国美国作为与德国的对比，但是也许更具有对比性的是同为二战战败国的日本。与德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日本对侵略战争责任和战争罪行的集体记忆处理存在严重问题。日本政府和主流社会对于战争罪行的认知常常含糊其辞、矛盾不一，日本国内的历史教科书和言论环境也存在扭曲现象。战后日本人首先将二战视为对自己而言的灾难。日本社会虽然普遍认为战争是不义的，但直到1970年代，和平运动很少关注日本对邻国造成的伤害。迄今为止，日本尚未能建立起类似德国那样，以集体责任和历史自省为核心的国家记忆认同。

    在德国，对纳粹历史的直面已成为社会共识和教育内容。如同国际大屠杀纪念联盟（International Holocaust Remembrance Alli⁃ance）所言：“德国深知其在欧洲历史上犯下的最严重罪行所负有的责任，并努力面对这一历史遗产。如果德国有任何经验可以分享，那就是直面发生的悲惨真相是和解的唯一途径。一个没有得到充分和诚实审视的过去，将永远成为未来的负担。”德国的经验告诉我们，只有正视与反思不光彩的过去，才能实现历史正义，也才能为现实正义奠定更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