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诗意营造

    ■王大鹏

    2025年3月4日，普利兹克建筑奖官网发布公告：成都建筑师刘家琨成为该奖项第54位得主，这也是继王澍之后第二位获此殊荣的中国建筑师。刘家琨的获奖在中国建筑界引发广泛的关注与讨论，并且蔓延到了建筑界外。评审辞写道：“刘家琨立足当下，因地制宜地对其进行处理，甚至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全新的日常生活场景。除了知识和技术之外，他为建筑师的工具箱增添的最强大的工具是常识和智慧。”这位以“低技策略”和人文关怀著称的建筑师，用四十载实践证明：建筑不仅是空间的容器，更是社会关系的纽带与精神栖居的载体。

    设计哲学：在地性中的文化转译

    刘家琨的建筑始终扎根于中国本土语境，他曾以成都平原的一株玉米比喻自己的设计与生活状态，他的建筑作品也都很好地呈现着在地性的特质。他提出“低技策略”，主张用廉价本土材料（如再生砖、竹模混凝土）与民间工艺应对现实条件，在控制成本的同时赋予建筑质朴的美感。2008年汶川地震后，他以废墟材料制成“再生砖”，既实现资源循环，又让建筑成为集体记忆的载体。刘家琨的“低技策略”不是无可奈何的迁就，而是立足于当地智慧以及可用材料和工艺的“适宜技术”，日常的材料和技术经过创造性转化应用后具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性。“真正的建筑不是创造奇迹，而是让平凡生活闪耀光芒。”

    他的设计更擅长将历史文脉转化为空间语言。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的平檐重构了宋代官窑的形制，白鹭湾揽翠阁的窗墙则是对江南园林漏窗的现代演绎。鹿野苑石刻博物馆以清水混凝土营造石窟氛围，其空间序列层层递进，让参观者在光影交错中感受佛教艺术的静谧。这种转译绝非为了单纯的形式美学，而是用当代技术对传统形式进行重构与呈现。

    空间叙事：公共性重构与社会修复

    在城市化狂飙的进程中，刘家琨始终关注建筑如何回应社会议题。西村大院堪称典范：这座覆盖整个街区的五层综合体，犹如四川盆地中的“火锅”，重构了成都的市井精神。架空步道串联起骑行道、竹林庭院与市井商铺，坡道设计让空间如流动的蜀锦，既保留老成都的烟火气，又注入当代生活功能。评委会指出“通过成都西村大院等改造项目，他重塑了公共空间和社区生活的范式。他首创了既独立、又共享的全新共同生活方式。”在松阳文里项目设计中，刘家琨采用“泥鳅钻豆腐”的经典策略，植入廊道更新系统，串联并激活全区历史建筑与公共空间，将其打造成为一个集创意图书馆、工作室、剧场、美术馆、咖啡厅、家宴餐厅、精品度假酒店等功能为一体的体验综合体，从而使得整个街区转型为融历史文化与日常生活于一体的泛博物馆，让游客在游览过程中既能领略当地的历史文化底蕴，又能享受到丰富多彩的现代生活体验。

    汶川地震后，刘家琨积极参与灾后重建，自筹资金为遇难少女胡慧姗建造纪念馆。建筑以救灾帐篷为原型，采用朴素造型，粉红色墙体悬挂着饱含情感的遗物，将个体创伤转化为集体记忆的仪式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越来越凸显出刘家琨作为建筑师的智慧，和他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这就是文人建筑师能做到的事情。”樊建川是这样评价刘家琨的。

    跨界思维：文学性与建筑学的共生

    建筑师的身份之外，刘家琨早年还曾是专业作家，创作过《明月构想》等反乌托邦小说，他的文学创作与建筑设计相互影响、相互促进，使他的建筑作品不仅具有视觉上的美感，更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和思想内涵，这也是他获奖后能引发广泛的共鸣的很大原因。如果说在地性构建是刘家琨建筑的根基，空间叙事是其方法论，那么文学思维则为他的创作注入了灵魂。

    刘家琨将小说创作中的叙事逻辑移植到建筑设计中，赋予建筑以情节结构和情感张力。在鹿野苑石刻博物馆中，他设计了倒叙式参观流线：参观者需沿斜坡从底层盘旋至二层展厅，再通过隐蔽入口返回地面，这种如同小说中“结局前置”的悬念手法，使得建筑空间具有独特的张力与体验感。他对建筑材料的处理也带有强烈的文学意象，如再生砖和粗犷肌理的混凝土应用，使建筑具有了“粗糙的诗意”。在郎酒庄园天宝洞改造中，他将600年酒坛群落与当代钢结构亭台并置，这种时空折叠手法，赋予了建筑历史纵深感。

    刘家琨的建筑实践证明，文学性并非建筑的装饰性附加，而是其本质属性的呈现，他的建筑如同散文诗，散漫、松弛而具有东方式的韵味。这种跨界融合不仅拓展了建筑的美学边界，更重塑了当代中国建筑的叙事范式，让建筑更富有表情与人性。

    启示与反思：中国建筑的本土化突围

    刘家琨的获奖，是国际建筑界对中国建筑师“本土话语建构”的充分肯定，也体现了中国式现代建筑设计的价值。他在设计中摒弃宏大叙事，更为关注日常生活的诗意——成都玉林街区的工作室养着三只猫、每年举办“厨艺大赛”。这种“平民美学”挑战了以地标建筑为主导的行业价值取向，证明真正的建筑价值在于“为普通人创造有尊严的生活空间”。

    然而，其实践也引发思考：在资本主导的城市化进程中，如何平衡低技策略的成本控制与品质追求？ 当“地域性”逐渐成为潮流标签，如何避免陷入新的形式主义？ 刘家琨用行动给出答案——建筑的本质是“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搭建桥梁”，这需要建筑师既具备技术理性，又保有对土地与人的深情关怀。在一些商业项目的建设中，虽然面临成本压力和商业利益的考量，但刘家琨依然坚持在保证建筑基本品质和功能的前提下，运用低技策略，充分利用当地的自然资源和传统工艺，实现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的双赢，避免了为追求地域性形式而过度堆砌传统元素，使建筑真正成为服务于人、融入环境的存在。

    四十年间，刘家琨用30余个项目书写着中国建筑的另一种可能。从再生砖的“物质循环”到西村大院的“社会编织”，从胡慧姗纪念馆的“创伤修复”到鹿野苑的“自然共生”，他的实践始终围绕一个核心命题：建筑如何成为人类与土地、历史、未来的和解媒介。普利兹克奖的桂冠或许会带来更多关注，但刘家琨早已在玉林的小酒馆与成都的街巷中找到答案。正如他自己所言：“我一直渴望能像水一样，不拘泥于任何固定的形式，渗透到当地的环境和场地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水会逐渐凝固，化为建筑——甚至有可能演化为人类精神创造的最高形式。”他正以谦卑而执着的姿态，营造着日常生活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