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先生的中国封建经济形态研究

    ■刘玉峰

    宁可先生是当代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以深刻的理论剖析和贯通性史识著称于学林，具有“卓然不可磨灭”的品质。宁先生认为：“关于中国封建社会经济结构以及体制特征的问题，是认识和研究中国古代经济史的一个根本问题。”通过对封建经济结构及其特点、封建经济结构的运转和发展、封建经济基础之上政治体制的产生形成及其历史影响等层面的逐层递进的阐述论证，宁先生取得了系统性的中国封建经济形态研究成果。

    宁先生认为“经济生活中包括生产、交换、分配、消费诸方面、诸关系、诸环节，它们之间的构成和关系即形成了社会经济结构”，指出中国封建社会经济结构内涵丰富、特点突出：从生产部门看，包括农业、手工业和商业三大部门。从生产力角度看，个体小生产农业是封建经济的基础和主干，具有集约化、以一家一户为经营和生活单位等特点。手工业可分为与农业结合的家庭手工业、官府经营的手工业、私营手工业三种类型。家庭手工业细小、分散，主要为满足自己需要，只有少量产品进入市场；官府经营手工业又可分为官府直接经营的手工业和官监民营手工业两种；私营手工业包括个体小手工业、手工业作坊和大手工业作坊，其中后两种有可能产生“资本主义的因素”。商业按规模可分成大、中、小三种，按类型可分为行商和坐贾，值得重视的是长途贩运商业及市场发育发展。中国古代城市发展与中世纪西欧的情形大有不同。中世纪西欧城市主要是经济性的，城乡是对立的，中国古代城市则是生活性的、军事性的、政治性的，是封建统治网络的节点。从生产关系角度看，中国封建经济结构由农民、地主和国家“三个板块”构成，处于经常的消长变化中。农民从事个体小生产农业，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生产关系——阶级关系是地主和农民”。地主经济建立在农民个体小生产力之上，在封建经济中占统治和主导地位，具有租佃关系、实物地租为主、土地买卖三个特点。地主和农民之上的封建国家有很强的经济财政职能，不但“是一种政治力量，也具有经济的力量”，对社会经济结构及其运行影响巨大，是其他国家历史所少见的。这些特点，凸显了中国封建经济结构内涵及构成的特殊性。

    宁先生还指出，中国封建经济结构“不是静态、凝固不变的，而是动态的，一直在运转着、变化着、发展着”。运转和发展变化有小的和大的两个循环。封建经济结构诸要素的运转从农村开始，农产品大部分自行消费，然后再进行再生产。这是一个小的循环，可理解为农村内部的小规模循环。农产品自行消费后的剩余产品和一部分必要产品，循着两条路线运行：一条经过国家赋役而注入其他地区和部门，是非商品性或基本上是非商品性的；一条则经过市场，进入城市手工业领域，然后回到市场，又再进入农村，最终完成消费。这是一个大的循环。以上两个循环，推动着中国封建经济不停地运转，有时是良性的，有时是恶性的。总体上予以观察，中国封建经济的这种循环式运转是徐缓的，可称之为“徐缓式的循环运转”，但商品经济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是整个封建经济的润滑剂、催化剂和驱动力”。

    根据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理论，宁先生指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和地主阶级专政，是与中国封建经济形态相适应的政治形态。这种政治形态的形成有着多种原因，最重要和基本的原因在于封建经济基础的特点尤其是地主经济特点。地主经济在封建经济中占统治和主导地位，但它具有独立性、分散性和不稳定性，这就“使得地主阶级需要建立一个高度集中的、权威的政治上层建筑来代表他们行使政治统治权力，这就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即“地主经济的政治上层建筑形式则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这种中央集权制度有其自身特点，即皇权最为崇高，是绝对的和唯一的，与西欧封建领主制的领主封臣制度有很大不同，在世界历史上是仅见的。宁先生还指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的政治体制始于战国，成于秦汉，一直延续到明清，其间有一个从适合和促进封建地主经济基础，到不适合和阻碍整个历史发展和社会经济发展的变化过程，地主阶级在历史上的作用也有一个从进步必要到没落反动的过程。这就对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做了科学的考察和论析。

    宁先生还指出，中国封建经济形态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和地主阶级专政，产生了深刻历史影响，造就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发展轨迹和道路。其中，六个方面的具体表现颇有中国自己的特色。其一，个体小生产农业在汉代已形成，成就是巨大的，但从一开始就呈现了多种局限性，造成了传统农业长期徘徊以致停滞的发展途径。其二，个体小生产农业和封建土地所有制的矛盾是封建生产方式的基本矛盾，决定了封建社会人口自然增长率很低的基本人口规律，制约了“周期性大波动”和“几次台阶式跃迁”的人口变化。而宋代以后，人口增长速度超过了耕地和粮食增长速度，人口增长逐渐从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因素转变为延缓乃至阻碍生产力的因素。其三，地主阶级奢侈品消费不断增长，奢侈品贸易规模日 益扩大，常常以农民地租和国家赋税加重为前提，这就必然危害到农民的生产生活，导致农民不断贫困化和农业生产萎缩，进而导致整个社会危机。奢侈品贸易还导致商业和城市畸形繁荣，往往是社会危机的先兆。其四，地主经济在封建经济中占统治和主导地位的经济模式，以及高度发展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给中国封建社会的阶级关系、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以巨大影响，使得农民战争具有爆发早、规模大、延续时间长、具有较高组织性和比较鲜明纲领口号等特点，其水平在世界历史上是最高的。其五，由于地主经济对土地的占有基本上是非商品经济化的，也由于城市是政治性、军事性而非经济性的性质，决定了资本主义因素和生产方式难以产生。其六，以农业为主体的完整牢固的自然经济体系，使得中国古代的工商业者不可能形成为一股独立的政治势力和集团，是造成“李约瑟难题”的最具决定性的内部因素，是造成中国封建社会由先进变落后的主要原因。

    总之，宁先生的中国封建经济形态研究呈现层层递进、系统深刻的突出特点，既研究了封建经济的结构内涵及其运转发展，也研究了封建经济基础之上的国家政治体制和地主阶级专政，还论析了封建经济基础与国家政治体制之间的辩证关系以及所产生的历史影响，从而使得总体研究提高到探索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形态的高度，并进而揭示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发展轨迹和道路，揭示了封建社会的中国特色。

    这种系统性研究成果的取得，一个重要原因是宁先生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透彻理解和熟练运用。正如郝春文教授执笔《宁可文集·前言》所指出的，宁先生“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运用，从来不是仅仅停留在征引经典作家论述的层面，而是主张融会贯通，即在真正透彻理解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和辩证法的前提下，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认识论和方法论，对中国历史问题进行深入的具体分析与诠释，力图从理论的视角把握历史现象和本质，以宏观的视野分析历史事物的因果关系”。宁先生所具备的这种深厚科学理论素养和熟练方法论运用，对于纠正时下历史学研究存在的碎片化弊端，无疑具有指导意义和借鉴价值。

    （作者为山东大学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