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聪
无论读哪种译本的葡萄牙诗人佩索阿诗集,我都像独自穿过早晨原野上的空气,没有触碰到什么,却已经神清气爽,满身露珠。也许,最能共情的读后感,就是多与读者分享原作:
有时我听到风吹,/我觉得仅仅听到风吹,也是值得出生的。(《事物令人惊奇的现实》)
给我百合,百合/还有玫瑰。/但若你没有百合/或者玫瑰给我,/至少怀着给我/ 百合和玫瑰的/意愿。(《希望之歌》)
轮船开往远方,/在你消失之后,/为什么我不像别人那样怀念你? /因为看不见你时,你已不存在。/如果怀念不存在的事物,/怀念的只不过是虚无;/我们不怀念轮船,我们怀念我们自己。(《轮船开往远方》)
哦,事物存在! /哦,生命存在! /哦,竟然有一种让生命存在的方式,/让存在存在,/让存在的存在存在,/存在……(《我有时候沉思》)
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我下了火车》)
佩索阿1935年去世,此时以丑为美的艺术正成为时尚,王尔德曾担心不会有人谈论落日之美了,但佩索阿是个例外。他看落日像个孩子:“任何落日都只是落日,你不必非要去君士坦丁堡看落日。”“我从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认为落日是/令人悲哀的,/我猜这只因为/落日不是晨曦。/但如果它是落日,/它怎么能成为晨曦呢?”
我总觉得,佩索阿这种百毒不侵的率真,很像法国著名童话作家圣埃克絮佩里笔下的小王子,他最在意的也是“一朵宇宙繁星里独一无二的花”,他也奇怪:“如果羊吃掉了那朵花,就好像所有的星星一下子就熄灭了,这难道不重要!”
他们童言无忌般直抵人心的洞察力,总是不经意间颠覆了惯常思维,消解掉世间的矫揉造作,让人心头一怔又若有所悟。那星光般美丽的想象,正是各种精神枷锁的真正克星。
佩索阿的作品读多了,我们才知道他有自己的“物的诗学”。他认为自然既非自成一个整体,亦无内无外,“石头只是石头,/河只是河,/花只是花”,要是它们也有灵魂,“如果河在月光下充满狂喜”,那就不是自然物了。花的颜色和形状“只有存在”,“美是不存在的事物的名字”。至于人类的灵魂,诗人说:“我们唯一的财富是观看。”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佩索阿诗中并没有以理为诗的枯燥感,那月涌大江般的灵性诗句,依然纷至沓来:
在下雨/一片寂静,因为雨除了/安宁的声音再不造出别的声音。(《在下雨》)
月光穿过高高的树枝,/所有诗人都说/不只是月光穿过高高的树枝。//但是对于我这个不知道思考什么的人来说,/月光穿过高高的树枝/除了是/月光穿过高高的树枝,/不会是别的什么/只是月光穿过高高的树枝。(《月光穿过高高的树枝》)
我爱过,但从未被爱过,/我在爱情终结时才明白这一点,/因为被爱只是偶尔发生,而非与生俱来。(《当你看得很清时》)
佩索阿与世界上其他诗人最不一样的地方,也许就在于他保持着“观看”的原生态,诗中极少起承转合的痕迹。我们一般人写诗,总觉得写第一行难,第二行更难,难就难在承上启下,似乎非要经过“内心的”某种铺垫,才能“逻辑地”达到高潮,结果写诗越来越像是搜肠刮肚。但佩索阿笔下却似乎处处有路,因为他不自恋:“我尽力说出我的感受/而不思考我感受的东西/我尽力把词语建立在观念上/而不需要一个从思想/到词语的走廊。”
读佩索阿的诗总有一种心在海上荡漾的感觉,四周光芒闪烁,却不是火花警句,也不像一些现代诗人的故作突兀或愚鲁。他就是自由自在,云起云飞,从来不在意谁更下笔不凡:“我观看我感动,/感动就像水流下斜坡,/我写的诗如此自然,就像起风……”中国古人有“不隔”之说,越是隽永的诗,越不絮叨,反而常出神仙句子。
佩索阿去世前的最后一首诗最后一节如同箴言:“所有奢侈复杂的词,/连同道不明的感觉,/天生就是/荒谬的。”
欣喜的是,越来越多的中国读者喜爱佩索阿的诗,诗人忧蓝蓝甚至以类似的风格表达默契与敬意: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读着佩索阿诗歌/读他的自言自语/读他的自然而然/读他无时无刻不在的思想/轻易融入我的思想/读他经历的场景/我毫无悬念地进入他遥远的1914年/仿佛一个称职的小观众/拍手叫好/但他历历在目的表情/始终平淡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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