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善蒙
寒山,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毫无疑问是一个另类。一个在中国传统中默默无名的诗人,到了日本却成为了公认的禅宗大诗人,虽然这可能已经远离了寒山的本来面目,但是,这并不重要,至少寒山及其诗歌深刻地影响了日本民众的精神生活。日本对于寒山诗的接受,不仅仅表现在将寒山诗的禅意内化成自身文化的因素,还表现在成为了沟通的桥梁,寒山诗在近代传入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就是以日本作为传播媒介的,而并非直接从中国本土传播出去的,而后来的“寒山热”也正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
20世纪50年代,寒山诗伴随着禅宗一起,从日本传到了美国。在目前美国流行的寒山诗中最主要有三种译本:阿瑟·韦利(Arthur Waley)所译27首寒山诗,1954年在美国《文汇杂》杂志(Encounter)发表。1956年8月,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在《常绿译论》(Evergreen Review)杂志上发表了24首寒山译诗。1962年伯顿·华特生(Burton Watson)据日本入矢义高校注本选译寒山诗124首,由纽约丛林出版社出版(New York Grove Press)。
三家译本之中,斯奈德的译诗在青年人中最为普及。斯奈德本人是美国诗坛颇负盛名的诗人,也曾认真研究禅宗著作。斯奈德对寒山诗感兴趣起因于1953年他参观日本赴美画展时看到的一幅画,予他留下深刻印象:“一个衣衫破烂,长发飞扬,在风里大笑的人,手里握着一个卷轴,立在一个山中的高岩上,这就是寒山。”虽然这次展览确实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但其翻译寒山诗却早于这个时间。1953年从俄勒冈州里德学院毕业后,斯奈德进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东方语言文学,师从著名的陈世骧(Shih-Hsiang Chen)教授,老师对他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正是在陈世骧的课上,斯奈德接触到寒山诗,并接受老师的建议开始翻译寒山的24首诗。
其实,斯奈德翻译的24首寒山诗,在当时的美国文学批评界并没有引起什么影响,它之所以后来在美国社会影响深远,甚至成为“垮掉的一代”的精神食粮,很大程度上应当归功于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1958年,凯鲁亚克发表了他极具影响力的作品——《达摩流浪者》(又名《法丐》)。这个作品是以斯奈德为原型的,斯奈德所翻译的24首寒山诗在这个小说中显得非常重要,在凯鲁亚克笔下,斯奈德成为了寒山的化身,二人合而为一,“这一个不可捉摸的人,在高山上,在云雾间,能摆脱一切世俗的文明的纠缠,自在、自足而冷漠,而他表面上却装疯做傻,状如乞丐。”当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在这个作品的扉页上写下“献给寒山”的时候,寒山与斯奈德一起,被塑造成为了垮掉一代的偶像,进而影响了三代美国青年。
由此,我们才惊奇地发现,原来在我们自身传统中不为人知的寒山,竟然风靡欧美,成为那里青年人的精神食粮,甚而影响当地的社会面貌。这种惊奇也使得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寒山的相关研究在国内逐步受到了关注。作为出生在寒山隐居地的我,自然也是因为这种惊奇而加入到这个研究行列,虽然比较晚,但是从2006年出版《隐逸诗人——寒山传》以来,这些年对于寒山的兴趣有增无减,我一直感觉到一个遗憾——寒山诗歌的翻译并非始自中国,若有一个很好的中国人的寒山诗英译本传到美国,让美国社会在两者的比较中重新认识寒山,岂不是一桩美事?
在2024年召开的和合文化全球论坛上,其中一项重点议程就是发布中英文版的《寒山诗》,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我的内心非常喜悦。但当我看到这一译本的时候,却感到非常焦虑。
我的焦虑即是源自于作者对于《寒山诗》及“寒山”的翻译,对于寒山略有所知的人都知道,寒山是以山为名,这个山就是天台的寒石山,也就是我的故乡。而《寒山诗》中,对于寒石山的风光描写是最为精彩的,这也是当年斯奈德翻译的重点所在,他的24首译诗中,20首是与寒石山相关的,斯奈德在译者序中说:“当寒山在诗中提及‘寒山’的时候,他是指他自己、他的家以及他的心境”,这也是以斯奈德为代表的当时美国青年最为推崇的地方。显然,“寒山”是有两个,一是作为作者的寒山,一是作为地名的寒山。而这本著作的译者却在书里不加任何区别地将寒山译为Cold Hill,据译者说,他认为Cold Hill的表述更为准确,更易被外国人接受。
可我看到这一翻译时是困惑的。作为地名的寒山被翻成Cold Hill,已觉不顺。而作为人名的寒山被翻成Cold Hill,更是多少有些让人无奈,这大概不应该是人名翻译的惯例吧? 因为这些年从事寒山的相关研究,对于美国的寒山诗翻译也略有了解,在我印象中,他们一般是把作为山名的翻成Cold Mountain,而把作为人名的翻成Hanshan。我给几位寒山诗全集的美国译者发了询问邮件,包括赤松(Redpine)、韩禄伯(Robert G.Henricks)以及罗吉伟(Paul Rouzer),想了解一下他们对于Cold Hill这种翻译的看法。当然,他们也认可从意思上来说,山可以翻成Hill,也可以翻成Mountain,但是对Cold Hill这个翻译本身并不是特别认可,我的“老朋友”赤松(即《空谷幽兰》的作者比尔·波特)的看法最为详细,也最具代表性,他一如既往地很迅速给了我回复。
在复信中,赤松很详细地解释了在美国社会对于寒山这个词的接受史以及基本认同的情况。按照他的说法,凯鲁亚克当时用的是Han shan(指人),而斯奈德、华特生以及他自己都用Cold Mountain,后来的译者一般是这两者都保留在题目中,比如韩禄伯的译本The Poetry of Han Shan A Complete,Annotated Translation of Cold Mountain(1990),罗吉伟的翻译就是The Poetry of Han Shan (Cold Moun⁃tain),Shideand Fenggan(2017),波特也很直接地指出,在公共场合,美国人一般都是用Cold Mountain。这表明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寒山在美国是有共同的认知基础的。更为重要的,波特也指出hill和mountain这两个词在英语使用者那里所感受到的差异,hill类似于小丘陵的感觉,而mountain则会更给人一种冲击感而让人印象深刻。波特是到过寒石山十余次的人,对于这里的感觉应该是异常深刻的,所以当他选择mountain而非hill的时候,就很直接能说明寒山对于他而言的意义。当然,在这里波特也很客气地表示,翻译始终是取决于译者。
翻译始终取决于翻译者,这显然是没有问题的,而翻译者对于作品的深入理解以及对相关文化信息的解读就显得非常的重要了。其实,我们如果去看《寒山诗》中随处可见的对于“寒山”的描述,比如“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以及“家住绿岩下,庭芜更不芟。新藤垂缭绕,古石竖巉岩”等等,类似这样的描述在寒山的诗歌中是常见,这显然也非“丘”所能表达,更何况寒山隐居的寒石山,在当地有着“十里铁甲龙”的称呼,从这些来说,译为Cold Hill可能真的并不是特别恰当。
当然,诗无达诂,翻译显然也是一件颇为棘手的难事,从中国的角度来提供《寒山诗》的翻译,我始终觉得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但是,既然寒山在美国社会有着深刻的印象,并且有着广泛的共识,这就需要我们在翻译的时候更加注重对所译作品的文化内涵的理解,因为这样才能更好地进行跨文化传播,推进文明互鉴。
行文至此,我想到了跟这个关系密切的、有着类似问题的关于弗雷泽(Charles Frazier)的名著Cold Mountain的翻译。该小说是1997年由纽约大西洋月刊出版社(The Atlantic Monthly Press, New York)出版,这是弗雷泽的处女作,没有想到的是,小说一面世就受到热烈欢迎,连续45周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因“描写了人与土地复杂的关系及情感”而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书商协会年度图书大奖,并成为美国十大畅销书之一,被评论界誉为近代以来“美国文学中的巨作之一”。后来由曾经导演过《英国病人》的奥斯卡金像奖安东尼·明格拉(Anthony Minghella)执导,好莱坞当红影星妮可·基德曼(Nicole Kidman)和裘德·洛(Jude Law)主演的同名影片,2003年12月开始公映,广受好评,蕾妮·齐薇格(Renee Zelwegger)更是凭借此片获得了第76届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2004年4月该片开始在国内公映,也受到了观众的好评。2004年5月,小说的中文版也由周玉军、潘源两位先生翻译,接力出版社出版。不过在国内的宣传中,无论是影片还是小说的名称都被直译成了《冷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实际上准确的译名应当为《寒山》,因为在小说的扉页上,作者引用了寒山的诗句,“Men ask the way to Cold Moun⁃tain. Cold mountain: there is no through trail.——Han Shan”(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弗雷泽显然是深受寒山影响的一代,他不仅读过《寒山诗》,而且早在1972年,就曾协助罗德尼·史密斯(Rodney Smith)创办了一本迄今已有52年历史的文学刊物《寒山评论》(Cold Mountain Review,CMR,该杂志目前每年由阿巴拉契亚州立大学英语系出版一期),该杂志的官方网站是这么介绍自己的,“我们是北卡罗来纳州历史最悠久的连续出版物之一,我们从其创始编辑 R.T. Smith的愿景中汲取灵感。R.T.将阿巴拉契亚蓝岭的山脉与中国的天台山脉联系在一起,当时他和他的同伴 Donald Secreast、Jo Anne Eskridge、Charles Frazier于1972年因Gary Snyder翻译的《寒山诗》而命名这个刊物为CMR。”这充分表明寒山诗在美国的深刻影响以及弗雷泽身上的寒山印记。
所以,我当时在《隐逸诗人——寒山传》中就指出,当弗雷泽的名著被译成《冷山》的时候,多少是一种遗憾和尴尬,这主要是源于我们对于寒山及其诗歌了解不多所致的。而我们今天在翻译《寒山诗》英文版的时候,希望这样的遗憾和尴尬不再出现。
(作者为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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