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鉴学派是海洋

    ■谭徐锋

    举目东西数千年文明史，学术流派不可谓不多，可是如果要举出影响最深远的历史学派，恐怕非20世纪中叶兴起的法国年鉴学派莫属。

    年鉴学派所掀起的史学思潮，堪称20世纪影响最大的史学革新运动，它不仅有力推动了新史学的确立和发展，甚至塑造了整个20世纪的史学面貌。1929年年初，吕西安·费弗尔和马克·布洛赫创办《经济社会史年鉴》，1946年更名为《经济·社会·文化年鉴》，从边陲的斯特拉斯堡大学开启旅程，到后来依托高等实验研究院第六部、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等机构，从边缘走向中心。作为一个学派，年鉴学派倡导总体史，把研究触角伸展到历史每一个角落；倡导跨学科综合研究，应用社会学、心理学、计量、比较方法扩充史学的视野；用问题史学代替传统的叙述史学；提倡长时段理论，把研究重点放到深层结构；还重新发掘政治史，倡导历史人类学、心态史、记忆史、死亡史、妇女史、儿童史、气候史。正如年鉴学派第三代核心人物雅克·勒高夫所言，“新史学似乎基本上是法国的史学，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事实”。年鉴学派横空出世，以新史学的姿态，将研究视野扩展到你所能想到的所有领域，以至于可以说，年鉴学派就是史学的海洋。

    年鉴学派的影响，不仅仅是体现在其学术追求上，从马克·布洛赫、吕西安·费弗尔到布罗代尔，再到雅克·勒高夫、勒华拉杜里，再到罗杰·夏蒂埃、阿兰·科尔班，有迹可循地传承了将近四代人；不夸张地说，从摒弃传统政治史入手，年鉴学派将所有历史流派都演绎了一遍，你可以在年鉴学派的武器库里拣选任何趁手的兵器，哪怕是当下最时髦的情感史、想象史，也可以在年鉴学派的心态史、感官史论著里找到诸多痕迹。不同于固守学派所谓家法，年鉴学派每一代都对于此前的学术成就批判继承，敢于深刻介入当时的人文社会科学思潮，将史学发展不断引向深入。不夸张地说，整个年鉴学派史也是法国乃至西方人文社会科学发展史的缩影。在当今的史学新趋势下，年鉴学派的著作依然有重估的价值与必要，可以构成当今中国史学革新的一个重要源泉。

    2024年11月23日，为纪念1944年11月23日斯特拉斯堡解放八十周年，法国总统马克龙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发表演讲，专门向马克·布洛赫致敬，并宣布：“为致敬他的工作、他的教导和他的勇气，我们决定让马克·布洛赫入祀先贤祠。”

    年鉴学派更值得让人感佩的是，他们不仅仅强调史学的求真，追求历史的科学性，另一方面他们也高度关注现实，对于历史与现实中的人未曾遗忘。放眼年鉴学派，每一代都涌现了不少骨鲠之士，他们不仅仅是学院派，甚至有马克龙总统称誉的“影子军队中的启蒙者”——马克·布洛赫这种退可以执教于皇皇上庠、进可以在枪林弹雨里保家卫国的壮士。而其他不少代表性人物身上的人格气度也让人感念。他们绝非死于字下的学究，更没有酸腐作态，更多是各具一格的知识人，他们尽一切可能让历史学走向科学的坦途，怀着对整个法兰西文明的热爱，但又坚决捍卫历史学的尊严，以至于家国剧变时不惜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放宽历史的眼界，我们将目光投向启蒙运动前后期，伏尔泰等法兰西先哲对中国的关注，某种程度上引导了启蒙运动。20世纪初，一大批中国留学生如李思纯、李璜等传播法国史学、社会学，促成了民国时期的史学革新。当年游学欧亚北美近十八年的史学巨匠陈寅恪曾说，“以法人与吾国人习性最相近。其政治风俗之陈迹，亦多与我同者”，如果有心人能考索其中若干相似之处，能从法兰西最出彩的研究论著中，追摹有益于我国学术研究的精华，甚至从他者的视角，反思我国文化风气中的若干问题，或许不失为某种借鉴，进而促进我国学术研究的转型。

    优秀的史学研究是在充分吸收海内外优秀成果的基础上产生的，尤其是需要原原本本地通观其学术流变，而不是截断众流的拿来主义，全面地观摩年鉴学派的学术旅程与学术成果，对于我国人文学界定有助益。

    有鉴于此，尽管历史领域经常城头变幻大王旗，但是真正富有魅力的学派却不多，年鉴学派无疑是最值得珍视的学派之一。如何将年鉴学派的著作系统而深入地引入，甚至将年鉴学派的学术史研究、学人传记、学人回忆、来往书信全盘清理，成为不少年鉴学派关注者长期期待的课题。

    在国内不少杰出同仁的大力支持下，作为长期关注年鉴学派动向的学习者，十多年来我本人一直在寻求合适的契机，现在有幸得到各位师友和出版机构的配合，开启了年鉴学派译丛的编译，日积月累已经将近完成十多种选题，希望在未来几年陆续推出。众所周知，当下译著一般并不算科研成果，学术著作盈利空间相对有限，无论是对于译者还是出版者，其实都是凭着学术热情来参与此事，我们必须向他们致敬。

    无论是学术问题，还是语言问题，这一工作的难度可想而知，其中想必会有不少疏漏，希望学界、文化界师友不吝赐教，能够在各位的砥砺下不断改进，让这一工作长久地进行下去，在尽力引进西学的同时，促进中国史学的推陈出新，激励中国知识人从史学的角度参与当下文化建设，同时也期待有助于中法史学的交流与互动。

    是所愿焉！

    （作者系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