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鹰
2024年7月1日我自伊斯坦布尔飞抵开罗,7月10清晨自开罗乘机返北京。在这9天中,我对埃及的开罗、阿斯旺、阿布辛贝和卢卡索等城市进行了游览和考察。
吉萨金字塔群、阿布辛贝神庙群和卡纳克神庙群、哈索陵庙,这些古埃及神祀建筑以其巨大的尺度、宏伟的规模震撼人心,令人叹为观止。这些三千前年的建筑表明,埃及纪念建筑崇尚巨型体制,无疑是极权体制下的权力意志的造型意识表现。它们是历代埃及帝王强烈的权力诉求,即对控制力的表达。但是,在巨大的形制中,这些神祀建筑也超越权力意识而表达了对超现实的绝对性的追求,表现了人类对高度的秩序性和精妙的数学理念的追求。权力意志和超现实的绝对性追求,在整体风格上赋予了古代埃及造型艺术高度几何化和刚性的特征。不仅金字塔和神庙建筑缺少曲线和柔度,而且大小斯芬克斯和以拉莫修斯二世雕像为代表的法老塑像也同样被抽象的块面和几何化的轮廓所统治,在其宏大造型中缺少有机自然的生气表现。
古代埃及人在彩绘浮雕壁画中,大量采用简约、抽象和夸张的造型手法。神、人和动物的大小比例,是根据宗教和权势观念而任意决定的。这样的形象观念从距今5000年,即古代埃及的谛造者孟菲斯国王时代就确定下来。被称为“最古老的埃及历史记录”的《那尔迈调色板》(Narmer Palette),大约制造于公元前3200-3000之间。它双面使用浅浮雕描绘那尔迈国王征战敌人并统一上、下埃及的故事。在正面,那尔迈国王被描绘为头戴上埃及的白王冠,左手揪着一个跪地的敌人的头发,右手高举权杖的形象。那尔迈的形体巨大,从上到下充斥画面。他的头部、双腿和双脚侧面朝向右前方,而躯干是正面的。这种同体异面的描绘方式,有利于更完整地呈现人物形体。与之相比,不仅被打击的敌人和身后的随从,而且无论是画面顶部两个人面牛角的哈索尔女神,还是那迈尔右手上方的荷鲁斯神,都微小。在背面,上部描绘戴着下埃及红王冠的那迈尔正在巡视他的战胜品(俘虏和财物),其形体较正面形象缩小;中部描绘两支蛇豹(serpopard)交颈构成一个圆环,而它们高昂的头被两个带胡须的男子勒住。这个画面表示上下埃及的统一,而两个勒住豹头的男子,应当是那迈尔的分形化身。从这个盾形画盘可见,古埃及人根据宗教和政治观念,夸张、抽象、变形和分形,从而强化或弱化描绘对象。
但是,古代埃及人并非不重细节和写实。现存的神庙和墓穴壁画展示,他们在刻画动物的头颅时时常表现出高度的真实感和写实技艺,在细节处理中不仅追求逼真性,而且表现出其对细腻、幽妙的精心追求。以塞特一世墓的梯井C悬楣上的伊西斯女神像为代表,新王朝时代在描绘这位母亲女神及墓穴守护神时,是以一位优美的少女为理想形象的——她半跪的身躯纤细而柔美。而在阿布辛贝小神庙中,尼菲尔苔莉王后的身姿同样被描绘出动人的婉约和曼妙,两侧为她赐福的哈索尔女神的纤柔手指也别具韵致。
埃及国家博物馆收藏着一尊彩绘的石灰石哈索女王头像。这个雕像以朱红色涂面,眉眼则用黑色或褐色描绘。这个雕像采用中王朝流行的奥西利德雕像(Osiride statue)手法刻画人物,线条简约,轮廓清晰。哈索女王的眼睛呈鸟眼型,眼睑、尤其是内眼角显得非常富有装饰性,而且是法老眼睛造型的类型化处理。她外翻的下唇也是几何化的,犹如小片下弦月。她的脸庞较为平扁,缺少丰隆的圆润感。当然,作为女性法老,为了展示与男性具有同样的力量和权力,她戴着男性法老一样的胡须。包括哈索女王陵庙,在卢卡索、孟菲斯等地可见以哈索女王为原型的狮身人面雕像。这些雕像的共同特点是将哈索女王的面容塑造得丰腴华美。相比较而言,这尊哈索女王头像呈现了一个面容瘦削、健康不佳、甚至病弱的年长女性形象。
哈索女王在公元前1479-1458年统治埃及21年。她先以继母身份摄政,后正式加冕为法老。她不仅是埃及历史上统治王国时间最长的女性,而且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留下名字的女性”。但更为重要的是,她是埃及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位伟大统治者之一,她的统治带来埃及中王朝的全面中兴,为她的继任者图特莫斯三世将埃及打造为一个当时世界最强大的帝国打下了基础。但是,根据2005年对其木乃伊的医学检测,死于大约50岁的哈索女王在生时患有骨癌、肺癌、关节炎和牙病,她的肢体应当长年处于行动不便状态。
从埃及国家博物馆这尊石灰石头像的面容,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性格坚毅的女性,同时也看到她的病态和衰弱。因此,古代埃及艺术家在以圆硕的明眸和高昂挺直的鼻梁展示这个盖世女王的威仪的同时,也以她含蓄着细微苦涩的轻闭的嘴唇和红色涂料掩饰不住的瘦弱、苍白的面容向3500年后的观者呈现了她真实的病楚姿色。奥西利德雕像是以奥西利斯神的面容雕刻在立柱顶部的雕像格式,是较模式化的神像或法老像雕塑格式。这个哈索女王像却非常传神地刻画出了她身心的深刻真实。一个旷世的权势女性、一个女性的真实生命意蕴,如此简约而细腻的刻画出来,这是古代埃及造型艺术的奇迹。
美国著名美学家比尔兹利(M.C. Beardsley)在他的《美学:从古典希腊到现在》一书中介绍鲍德文·史密斯(E. Baldwin Smith)的观点:很难想象埃及人对艺术具有审美态度,因为他们对艺术作品的感觉完全是宗教的、政治的,艺术没有成为他们的专门问题。史密斯的观点表现了一种狭隘的美学观念,认为“审美态度”只是对优美和谐的形式或形象的关注、追求。如卡纳克神庙的大列柱厅以巨型立柱制造空间,古代埃及的宗教建筑本身就是一种形式感的建构,当然是一种审美态度的表现。然而,即使以狭义的美学观念而论,古代埃及人对形象或形式的优美和谐已经展现出高度的意识与精妙的技艺。收藏在波士顿美术馆的古王朝时代的《门考夫法老夫妇双人雕像》,虽然整体上对两个人物的塑造是块面几何化的,轮廓线条较为僵硬,但是对肌体的起伏、弹性仍然表现了高度的真实感。
更为令人惊奇的是卢卡索博物馆收藏的《阿蒙和姆特女神双人雕像》。这个双人雕像右侧的阿蒙雕像头部已毁坏,它的左侧保留着完整的姆特雕像。雕像背部与其后面的原石连体,姆特的身躯是立体写实的。她的胸部和腹部是细腻、圆润的,显示着青春女性胴体的优美。她的脸庞在方阔的眉骨和纤长挺直鼻梁构成的丁字形框架下,以秀丽的眉眼和圆润的面庞展示出绝世之美——一种我们习惯认为只有在古典希腊女神雕像中才能出现的女性理想美。然而,这个姆特雕像却是19王朝拉莫修斯二世时代,即公元前1290-1224年代的埃及神像。我在此前阅读的多种艺术史书籍中均未见对这尊姆特女神雕塑的介绍。非常遗憾的是我在卢卡索的游览中忽略了卢卡索博物馆,当然也错过了这尊堪称人类文明史上最美而且最早的女性美的脸庞的雕像。她应该是公元前5世纪中后期希腊古典女性美的原型和祖先。基于这尊姆特雕像塑造的无比伦比的青春女性的美丽面庞,称古代埃及人缺少对“美”的意识,是错误的。
在拉莫修斯四世墓(KV2)的陵寝室的约60平米天花板上分左右两半画着《鲁特书》(Book of Nut)和夜书(Book of Night)。左部(南)的《鲁特书》用金黄色描绘直立的速(Shu)用双手支撑着鲁特(Nut)。按照古埃及神话,作为空气和风之神的速由大地之神盖布(Geb)和天空之神鲁特所生。他在父亲盖布和母亲鲁特做爱生育他的时候,把两者分隔,形成了天和地。作为空气之神,他支撑着母亲鲁特,使天空不会坠落在大地上,就如后世希腊神话中的泰坦神阿特拉斯支撑着天穹一样。这幅《鲁特书》在约30平米的面积中,使用极度抽象和夸张的构图,将鲁特的躯干和四肢布满矩形画面的上边和两侧,而速则顶天立地、屹立在画面中央。
鲁特和速的躯体都是简略抽象并且高度几何化的,但是,他们的面部是趋于写实的,鲁特的阴部甚至被描绘出来。在古代埃及壁画和浅浮雕中,人物的双脚时常放置在一个水平线上,并且朝向一侧,视觉显示似乎不区分左右脚,这是因为采用绝对平视的视角刻画双脚产生的效果。但是,在这幅《鲁特书》中,速的双脚前后斜向站立,前面左脚的脚趾描绘将左右脚做了明确区分。拉莫修斯四世统治时间是公元前1155-1149年。在拉莫修斯三世墓(KV11)中,同样能看到明确区分左右脚的描绘。他统治的时间是公元前1186-1155年。这就是说,至少在公元前12世纪,古代埃及人在绘画中已经明确区分左右脚。这个细节在这幅《鲁特书》壁画中具有重要意义。画出速的左脚脚趾这个细节,是为了强化他顶天立地的身躯在双脚上的坚守基础。进而言之,它也表明,古代埃及人造型艺术的抽象、夸张和变形,并非完全忽视细节,而是在极大胆的想象夸张中保留和展现最需要突出的细节。
在塞特一世陵墓(Tomb of Se⁃ti I,V17)的楼梯间有一幅浅浮雕壁画,描绘太阳神拉带领着哈索尔女神和塞特神及六位法老(神祇?)乘太阳船渡过地下黑夜的第十个时辰。太阳神在地下渡过黑夜,其神像就变为人身、山羊头,头顶是闪着光芒的太阳,右手提着象征生命的神符,左手持着装饰着抽象兽头的神杖。太阳神的妻子哈索尔女神,则人身人面,头顶着两支牛角夹着的太阳盘——她在地下航行中是“太阳神之眼”,所以站在太阳神的前面。人身鹰头的塞特神(Set)本是荷鲁斯的死敌,代表着暴力和混乱。但在地下,他成为太阳神渡过黑夜之河的护卫者——地下的邪恶之蛇阿培匹(Apep)总是企图阻挡太阳神的太阳船前行,塞特与之鏖战,护卫太阳船顺利航行。这幅壁画将9个神-人一字并排在太阳船上,全部躯体正面,头部向左侧面,双脚也向左侧面。图像的描绘是简略而且几何化的。阻挡太阳神的恶蛇阿培匹被几何化为两个上下倒置相连的U字,而其头却是被具象逼真地刻画出来的。
从公元前31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因为地域分化和时代变化,古代埃及宗教的神话体系是极其复杂和混杂的。太阳神是古埃及人崇拜的最重要的神祇,他创造万物,统治万物,是历代法老之父。但是,不仅他的名字变化多样,而且他和其他主要神祇的关系也复杂多变。他和奥塞利斯、荷鲁斯诸神,时而是父子,时而是兄弟,时而是同一神祇。在日夜循环的太阳运行中,阿索尔女神在太阳神拉(阿蒙-拉)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三种身份之间变幻。日落的时候太阳神进入阿索尔的身体,让她受孕并在日出的时候生产众神;在此过程中,他和阿索尔也相互生产,形成父亲/丈夫/儿子与母亲/妻子/女儿的持续循环。这个循环日夜以24小时为周期,被认为是太阳在尼罗河的地下和天空循环一轮的过程,并且与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涨水与枯落相呼应。
太阳神拉与母亲神阿索尔的交合互生,不仅指示生命的永续再生,而且指示天地神人交融一体的生命运动。这种宗教意识和宇宙观念,用中国古代哲学语言表述即“天人合一”。正是“天人合一”的生命意识和宇宙观念,奠定了古代埃及以人体与动物交融、抽象夸张和变形分形的图像意识。这个“天人合一”观念可以解释为什么古代埃及虽然达到了高度的写实能力和优美理想形象的造型力,但仍然广泛使用抽象和变形的形式语言。
古代埃及的造型艺术表现了抽象与写实、优美与怪异、严格与夸张的多变和统一,在严酷的极权体制下表现出对生命丰富性和自由想象的追求。认识和研究古埃及艺术造型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认识,对于我们重新思考艺术创作与政治宗教的复杂关系具有重要启发意义。当然,这更是我们开展远古时代跨文明艺术比较研究的必要课题。
(作者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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