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文献“深度整理”的典范之作

    ■李程

    宋人周弼编选的《唐诗三体家法》（俗称“《三体诗》”）是一部在元、明时期和古代日本、朝鲜非常盛行的唐诗选本，选诗以中、晚唐为主，共选了167位诗人的494首诗作。此书颇具特色，在体例上按“诗法”分体编排，每体前有解说，后附诗例，具有诗学教材的属性。美国学者宇文所安在其编著的《中国文学思想读本》中指出，《唐诗三体家法》就是一个为指导写作而编撰的唐诗选本，也是中国古代通俗诗学的代表。此书既是研究中国诗学的重要文献，也是考察古代诗歌写作和诗歌教育的典型样本。

    《唐诗三体家法》原本无注，元大德九年（1305），圆至注本刊行，方回为序。今存元刊《唐三体诗说》二十一卷本，当最为接近圆至注原貌。元以后刊行的《唐三体诗家法》主要为圆至注二十卷本系统。元代裴庾的注本，应是在圆至注基础上而作，此本在日本、朝鲜都有翻刻。清代盛传敏、王谦《碛砂唐诗》三卷和高士奇《唐三体诗》六卷，是删改圆至注本而成的两种新注本。后又有何焯据明内府刊圆至注二十卷本还原、评批朗润堂刊高氏本。

    今陈斐先生积十余年之功，校勘代表性版本，汇辑诸家注评，详加考证，撰写补注两千余条、三十余万字，又分类辑录了与该书编（注、评）者生平、序跋著录、诸家评论、影响传播等相关之资料，编著为《唐诗三体家法汇注汇评》（凤凰出版社2023年6月出版），可谓一部集大成的集部“深度整理”之作。

    《唐诗三体家法汇注汇评》卷首有陈斐先生撰写的四万余字的长篇前言，极具提纲挈领之旨，不仅详考此书编者生平及成书经过、版本源流，且对其编选体例、背景、宗旨、倾向及其与晚宋宗唐诗学、江湖诗风的关系做了深入、细致的阐发。

    “诗法”是中国诗学的重要范畴。《唐诗三体家法》不仅是“宋人选唐诗”的代表作，也是宋元规范诗学和宗唐诗学的重要著作，对明清诗学也有深远影响。陈斐先生所著《南宋唐诗选本与诗学考论》（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颇受学术界称誉，该书通过五种唐诗选本的研究，细致展示了南宋宗唐诗学发展的内在理路，其中即有专章讨论《唐诗三体家法》，分析论证了其为“南宋以晚唐为师到元明以盛唐为师的过渡”之诗史意义。《唐诗三体家法汇注汇评》的出版，进一步为学界提供了精审、可靠的文献，对唐诗学、南宋诗史及古代诗法、诗学研究都有参考价值。

    陈琏《唐诗三体序》云：“选诗固难，注诗尤难。”比之注诗，补注更可谓极难之事。《唐诗三体家法》诸本之旧注，或有失之简略，或有阙而不注，或有注释不当，由此，《唐诗三体家法汇注汇评》专门增加了“补注”一项，考辨文献，甚见功力。补注的工作，充分尊重前人研究成果，首先参考今人所著学术性较强的唐诗别集、选本之笺注本，若其已注明，则径直采用，其有疏误，亦时或纠辨，并抒己见。尤为可称者，补注共纠正前人误注二百余条。有漏注典故者，如羊士谔《林馆避暑》诗中“静胜”“白已玄”两词，《全唐诗广选新注集评》《增订注释全唐诗》均仅从字面着眼，补注引《老子》《尉缭子》《汉书》，探究典源，指出两词实有语典。有误注典故者，如王周《道院》诗中“道院”，《增订全唐诗》未注，《汉语大词典》《辞海》《宗教大辞典》《中国古代名物大典》皆解作道士所居之庙宇，补注依据此诗尾联及宋元文献，阐明士大夫往往用“道院”借指公事稀少的地方官署。又有释典不确、诂词未切、错解地名、抉择失当、误会诗意等疏误，补注皆一一指陈，严谨考辨。

    清人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序》曰：“注杜者，必反覆沉潜，求其归宿所在，又从而句栉字比之，庶几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实乃注诗者甘苦之言。补注以训诂字词为根基，进而疏解诗意，探求诗法，源源本本，深求作者之诗心，将许多读者不熟悉的大唐好诗的精彩之处“激发”出来。于武陵《客中》一诗，写客中情怀，颇为真切，补注谓其有“文成法立”之妙，逐联读解，发明作者之诗心，又细绎其意脉，以见情、事绾合经营之天衣无缝，将诗中深微的旨意和隐含的诗法俱为揭示。祖咏《泊杨子岸》一诗颈联“林藏初霁雨，风退欲归潮”，补注从句法观之，分析此联上下两句之“用势”，又进一步指出其体物之细和炼字之工。广览博涉，妙悟诗思，足见补注者之涵咏工夫与诗学造诣。逐条阅读补注对于诗作的读解，令人常有山川映发、应接不暇之感。

    张舜徽先生曾言，为古书作注解，注者一方面要明于训诂，一方面更须学问渊博。《唐诗三体家法汇注汇评》中的补注，既可见注者对文史经典的熟谙，其中又具体关涉地理、职官、名物、物候、天文等多方面的知识，显示出注者深厚的文史功底和博综气象。陆龟蒙所作《华阳巾》，旧注仅有圆至所注简略文字，补注举《陆龟蒙全集校注》注释之误，指出此诗当为咏物之作，又据《梁书·陶弘景传》等史料详述华阳巾的由来及形制。祖咏《江南旅怀》诗中有“剑留南斗近”一句，旧注亦过于简略，《增订注释全唐诗》注明了用典，却对诗意理解有偏差，补注据《史记·天官书》《文选》《晋书·张华传》等文献，详述“南斗”之天文星象和所指地域，以及所用“剑气冲斗牛”典，解说其所喻指，又引宋之问诗句，具体申说诗意。

    数字化的发展，为注释之学提供了便利，也会诱使人们不读书，依赖于检索。该书附录三为陈斐先生所撰长文《数字化时代诗歌注释存在的问题及对策——以〈唐诗三体家法汇注汇评〉补注过程中发现的诸家疏误为例》。此文并非仅为指陈诸家疏误，而是以金针度人，讨论注诗要义，示范注诗之法，极具反思意识和方法论意义。通过注释实践，作者归纳总结了前人注诗疏误的几种常见类型及缘由，指出学术研究应以对文本正确、可靠的解读为基础。在“对策建议”中，作者给出了两个方面的建议：其一，重视经典，回归文学；其二，提倡学诗，重构诗学。

    就体例而言，《唐诗三体家法汇注汇评》既有全面的文本校勘和旧注汇辑，又有细密的考证和补注，并冠以用心撰写的前言，附以极具总结反思意识的论文和分类编排的相关资料，体密思精，法度井然。卷首发凡起例，二十一条凡例堪为全书纲领。长篇的前言文字，实为进入古典诗学的入门津梁。诗作正文之校勘，采取“汇校”之法。诗作之后，紧跟“考证”，综合诸版本、别集、总集及诸家之说进行细密考证。“注评”部分则是全面汇辑了此书在海内外流传过程中产生的注释、评点。为使该书成为一个较为完善的注本，辑著者在参考诸家笺注的基础上，用心辨别，撰写“补注”。“校勘”部分详列诸版本在诗作正文和注评文字上的差异。

    此书谨严的体例、细密的考证、博洽的补注以及切中肯綮的反思，对集部文献的“深度整理”有着多方面的方法论启示。从文学普及的角度说，该书同时又是一种别具风味的普通读者阅读、欣赏唐诗的简明读本。且由于具备诗学教材的属性，这部书有着授人诗法、指导写作的实用意义，可以作为旧体诗写作的入门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