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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4月23日 星期三

    读王芝《缅甸竹枝词》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04月23日   13 版)

        ■王子今

        近日做《清代海外竹枝词》(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10月版)增订工作,拟补入王芝《缅甸竹枝词》等三种。王芝作品透露的中国缅甸交通的信息,以“竹枝词”这种特殊的文学形式存留,值得我们重视。

        “掸国西南通大秦”

        西南丝绸之路的通行历史,很早就受到关注。最初当然是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关于张骞“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的记载。这条线路的重要路段,是后世所谓滇越通道,即经过今云南进入缅甸通往印度的道路。

        《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说到“眩者”,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张守节《正义》说“眩者”来自“黎靬”,又有“幻人”称谓。伯希和以“魔术”理解“眩”“幻”,指出,“此犂靬亦即亚历山大之译音也。当时《史记》《汉书》所记此国之事,惟言纪元前一四○至八六年间,安息王以犂靬眩人献于汉,当时亚历山大之魔术者,颇著名。《后汉书》亦曾志及其人由印度赴东方也。则当时之犂靬,即指埃及之Alex⁃andrie。至纪元一世纪末年,中国人与叙利亚(Orient syrien)相接之后,始以大秦名其地。”(伯希和:《犂靬为埃及亚历山大说》,冯承钧译:《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商务印书馆1995年5月版,七编第34页)《后汉书》卷五一《陈禅传》中,记载了“幻人”经西南夷地区转入中原的史实:“永宁元年,西南夷掸国王献乐及幻人,能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明年元会,作之于庭,安帝与群臣共观,大奇之。”对于来自“掸国”的“幻人”在洛阳宫廷表演的情形,《后汉书》卷八六《西南夷列传·哀牢》也有记述:“永宁元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者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掸国西南通大秦。明年元会,安帝作乐于庭,封雍由调为汉大都尉,赐印绶、金银、彩缯各有差也。”此次“献乐及幻人”,并不是“掸国”与“汉”的第一次正式交往。此前通过这一地区的外交活动的记录,还有:“永元六年,郡徼外敦忍乙王莫延慕义,遣使译献犀牛、大象。九年,徼外蛮及掸国王雍由调遣重译奉国珍宝,和帝赐金印紫绶,小君长皆加印绶、钱帛。”汉和帝永元六年即公元94年。永元九年即公元97年。莫延“遣使译献犀牛、大象”,在“幻人”因雍由调的友好行为进入内地二十六年之前。此外,“永初元年,徼外僬侥种夷陆类等三千余口举种内附,献象牙、水牛、封牛”史事也值得注意。汉安帝永初元年即公元107年,也在雍由调永宁元年(120)“献乐及幻人”十三年前。有学者指出,汉和帝和汉安帝时代通过这条线路来到洛阳的“掸国”使团,“带来了具有印度或中亚风格的器物”(程爱勤:《古代中印交往与东南亚文化》,大象出版社2009年8月版,第62页)。有学者指出,“掸国就是今缅甸境内的掸邦”。而对于“敦忍乙”“僬侥种夷”所在,学界虽意见不一,但是都认为在今缅甸境内(陈炎:《中缅文化交流两千年》,周一良主编:《中外文化交流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11月版,第6页;贺圣达:《缅甸史》,人民出版社1992年10月版,第14页)。东汉“海西”“幻人”进入中原的路径,经由今缅甸地方(王子今:《海西幻人来路考》,《秦汉史论丛》第8辑,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9月版)。“掸国西南通大秦”,是丝绸之路史研究者应当关注的史实。

        清人王芝在1871年,也就是大约距张骞有关“邛竹杖、蜀布”传至域外的信息记录两千年之后,由云南腾越行至缅甸,有竹枝词诗作纪行。

        “缅宫歌舞”“鼓声和笑”

        王芝《海客日谈》卷二载录《缅甸竹枝词十首》(王芝《海客日谈》第80页至第81页)。《永昌府文征·诗》卷三收三首:“缅宫歌舞号韸奢,竹拍铙琴杂管笳。舞似天魔歌似谑,鼓声和笑落灯花。”“胸股黥文花鸟鲜,分明越俗缅中传。更教黛和成都墨,好绣行诗白乐天。”“抄子巾披髻一窠,浑身点漆面如茄。却嫌颜色汗脂粉,虢国夫人缅甸多。”(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辑:《历代竹枝词》,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12月版,第4007页)似重视缅甸社会礼俗的反映。其一说“歌舞”娱乐,其二说“黥文”风习,其三说“脂粉”妆点。

        “缅宫歌舞”虽然奏响多种乐器,“竹拍铙琴杂管笳”,然而强调“鼓声和笑落灯花”。第一句的“韸”,也是说“鼓声”。洪颐煊说:“《灵台》诗‘鼍鼓逢逢’,《吕氏春秋》高注、《一切经音义》引《诗》‘鼍鼓韸韸’,韸即竷字之省。”经学家或说:“竷古音读若逢。”逢、韸、竷,都是“鼓声”(〔清〕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卷一七《小雅·伐木》,中华书局1989年3月版,第509页)。以“鼓声”为“歌舞”伴奏,颇多古意。而中国西南民族史以此为文化传统的。《礼记·文王世子》言“胥鼓《南》”,注:“《南》,南夷之乐也。”或称之为“以鼓而节《二南》之乐歌”的“夷乐”(〔清〕朱彬撰,饶钦农点校:《礼记训纂》卷八《文王世子》引吴幼清、陈用之说,中华书局1996年9月版,第315页)。

        “好绣行诗白乐天”句下原注:“见《酉阳杂俎·黥》语。”《酉阳杂俎》卷八《黥》:“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闇记。反手指其劄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呼为白舍人行诗图也。”(〔唐〕段成式撰,方南生点校:《酉阳杂俎》,中华书局1981年12月版,第77页)缅甸民俗“胸股黥文花鸟鲜”,王芝说“分明越俗缅中传”,也是一种关于地方民俗传播方向的推想。

        “度野人山”

        《海客日谈》卷一载录王芝《野人山竹枝词七首》,主要记述“雪列峰头”“蓊林丛薄”等自然生态景观及“刀耕软米竹筒炊”等社会民俗风貌(第43页至第44页)。《永昌府文征·诗》卷三收录三首:“阿昌多住菶西峰,门外春光万数松。我爱山情无冷煖,白莲花日正寒冬。”“红菶花蛇近尺长,亦宜干 亦宜汤。有人续撰山馐谱,此味宜书第一行。”(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辑:《历代竹枝词》,第4006页)“亦宜干 亦宜汤”,《海客日谈》作“亦宜干胏亦宜汤”。人们由诗题“野人山”三字,很自然地会想到二战期间印缅战场中国军队英雄将士对日决战时艰苦的战场环境和悲壮的争搏情景的。而《海客日谈》卷一《野人山行》《野人山露宿即事二首》《野人人杂诗五首》《野人山马上瞰缅甸有作》《野人山露宿次韵月渔先生二首》以及《野人山竹枝词七首》前后叙述行旅实践的文字,是很详尽地记录了野人山道路的走向、行程和通行条件的。

        有学者指出,“野人山”一词最早出现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野人山”是古代连接南亚、东南亚的十分重要的“民族走廊”(郭建斌、杨立权:《“野人山”再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3年4期)。光绪二十年(1894),薛福成代表清政府与英国外部大臣劳思伯力签订《续议滇缅等界务商务条约》,争回了野人山地区英军驻兵的部分地区(杨晓梅:《试论薛福成在争回野人山中国领土问题上的贡献》,《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1期;张子建:《薛福成在中英《续议滇缅界·商务条款》中对北段界的划分》,《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1期;朱昭华:《薛福成与滇缅边界谈判再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4年1期)。

        据《樵说序》卷七,王芝又有《自云南腾越历诸土司地度野人山至缅甸蒲甘作中全章干厓竹枝词》,说到从“云南腾越”出发,说“历诸土司地度野人山至缅甸蒲甘”行程。蒲甘,在今缅甸曼德勒省,伊洛瓦底江畔(据《海客日谈·译名简释》,蒲甘,Bagan,缅甸古都,在伊洛瓦底江中游。第235页至第236页)。王芝写道:“大盈江广不容刀,江上严冬花碧桃。掌子房中莺语脆,丕骚临水唤龙骚。”原注:“僰夷唤姊曰‘丕骚’,妹曰‘龙骚’。”(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辑:《历代竹枝词》,第4006页)诗句保留了民族语言史料。所谓“江上”“临水”,似说王芝一行“自云南腾越”“至缅甸蒲甘”,除“度野人山”之外主要经行水路。

        “大盈江”水路

        王芝《海客日谈》卷一又可见《新街竹枝词》:“海珀江头是妾家,等闲不喜把桡划。小阳月尾香风里,约尔同船赏桂花。”(《海客日谈》,第51页)“桂花”“香风”之外,也有“江头”“同船”句。《永昌府文征·诗》卷三“海珀江头是妾家”作“泊珀江头是妾家”(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辑:《历代竹枝词》,第4006页)。

        新街,据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在今缅甸伊洛瓦底江与太平江交汇处,地近今曼德勒省北端的太公(德冈)。太平江清代称“大盈江”(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出版社1987年4月版,第48-49页)。今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盈江(平原)正在今太平江即清代大盈江畔。据《海客日谈·译名简释》,“新街,今缅甸八莫。”(《海客日谈》,第236页)

        前引王芝诗句“大盈江广不容刀,江上严冬花碧桃”,说明“至缅甸蒲甘”(即Bagan,缅甸古都),有由“大盈江”入伊洛瓦底江“船”“桡”南行的水路经历。这篇竹枝词作,《樵说序》卷七题《自云南腾越历诸土司地度野人山至缅甸蒲甘作中全章干厓竹枝词》,《海客日谈》卷一题《干崖竹枝词》。后者“大盈江广不容刀”句有注文:“江阔处欲里许,水亦非汹汹者,而夷人未尝有事舟楫。”(《海客日谈》,第32页)所谓“水亦非汹汹者,而夷人未尝有事舟楫”,也可以看作“等闲不喜把桡划”的解说。

        王芝行迹的中缅交通史料意义

        王芝《缅甸竹枝词》等未编入《清代海外竹枝词》。他的《自云南腾越历诸土司地度野人山至缅甸蒲甘作中全章干厓竹枝词》《野人山竹枝词》《新街竹枝词》《缅甸竹枝词》收入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辑《历代竹枝词》时,我们对王芝生平信息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只能列入“辛编:清人《竹枝词》”中。作者简介只是写道:“王芝,字子石,生平待考。”后来读到赖其深、曾德明《野人山、海和尚及其他——王芝〈海客日谈〉谈趣》(《中华读书报》2018年11月14日14版)一文,得以增益识见。

        赖其深、曾德明写道:“晚清中国人前往欧洲考察,一般是走海路,从天津或上海上船,途经香港、新加坡,经印度洋和地中海再进入大西洋。或者先到日本,横渡太平洋,到美国后再前往欧洲。但是有位中国人却选择了一条特别艰险、崎岖的路程,他从云南出发,途经野人山,经过缅甸,前往欧洲。此人名叫王芝,其考察记名为《海客日谈》。”据介绍,“书前王含所作的《叙》说,王芝‘洵能兵者……年才十八,即参戎滇西,小试其经青纬黄之略。未几去而航海’。”《海客日谈》可见这位“海客”的行程:“同治十年十月朔日戊午(1871.11.13)发云南腾越;同治十年十月甲申(1871.12.9)至缅甸都城曼德勒;同治十年十二月庚申(1872.1.14)辞仰光渡印度洋;同治十年十二月癸未(1872.2.6)至英国伦敦;同治十一年正月戊戌(1872.2.21)至瑞典斯德哥尔摩;同治十一年正月辛亥(1872.3.5)辞巴黎东返;同治十一年四月乙卯(1872.5.8)至北京。”(《海客日谈》,第1页)

        据《海客日谈》校点者鄢琨所作《叙论》,“王芝(1853-?),字子石,四川人,生平不详。”又引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册第374页注:“吴虞《秋水集》‘怀人绝句十二首’之九云:‘四海敖游倦眼空,相逢容吐气如虹。笑将千万家财散,名士终推庾子嵩’,自注:‘华阳王子石丈芝。’”又说:“《吴虞日记》1915年3月14日及16日提及‘王子石遗诗’,则王芝此前已去世。”有学者发表推测性意见,以为王芝出海或许与云南大理农民军领袖杜文秀举事有关。而钱锺书在为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所作序中,称此书为“小文人王芝的《海客日谈》”,有“其年才十八岁,而自称子石子,妆模作态,大言高论,甚可笑”的批评。指为“一些出洋游历者强充内行或吹捧自己”,“往往无稽失实”,“凭空编造”的典型。而钟叔河曾指出,“王芝的‘敢想敢说’,‘显示出少年人的幼稚和盆地居民的固陋’”,“幼稚的盲目的自信既坚定”,以致有时“信口开河地编造起无稽之谈来”。然而,其实正如鄢琨所说,虽然“颇被人诟病”,“尽管有这样的毛病,王芝大部分时间还是老老实实地记述的,也给后人留下不少有用的资料。最有价值的,当属经行云南和缅甸的记述,或许他对这一带较为熟悉吧。”(第27页,第17页,第21页)

        王芝的记述,是考察中缅交通史应当重视的信息。他的几种竹枝词作品,则在钱锺书所谓“大言高论”之外,因“小文人”的笔触,保留了真实具体,且细致而生动的交通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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