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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4月09日 星期三

    从《故事新编·起死》说起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04月09日   14 版)

      ■顾农

      一

      鲁迅的第三部小说集《故事新编》中最后一篇《起死》是用独幕话剧的形式写成的,其中有两个主要的角色:庄子和一个由髑髅(死人的头盖骨)复活而成的汉子;另有两个次要的角色:司命、巡士。由此四者的对话构成全剧。

      庄子在骑马前往楚国去见国王的途中看到一个髑髅,用马鞭子敲敲,问他是怎么死的,又请司命大神来让他复活;司命如其所请,髑髅活过来了,是一条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自称姓杨名必恭,是出门去探亲的,在此忽然眼前一黑,睡了一觉,不知何以就变成现在这种狼狈的样子,赤身裸体的,包裹和雨伞也都不见了。他强烈要求庄子把衣服等等都还给他,庄子则对他讲了一通“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齐物论玄理,深入浅出地指出:“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你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对此杨必恭毫无理解,很粗鲁地斥为放屁,并且要动手打人。庄子没有办法,只好再请司命来,将小杨复归为髑髅,但这一回没有能请到,而小杨动手就要剥下庄子的道袍自己来穿,还要夺他的马。理论家庄子年纪大了,无力自卫,只好报警;来了一位巡警,此人一来就举起警棍要揍抢人家东西的庄子,庄子赶紧说明真相,巡警在认出了眼前这位老者乃是“齐物论”权威庄周老先生以后,赶紧表示敬意。为了息事宁人起见,巡警建议庄老赏那汉子一件衣服,给他遮遮羞,庄子不肯,说:“那自然可以的,衣服本来并非我有。不过我这回要去见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脱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送走庄子以后,那汉子同巡士纠缠起来,要求给他一条裤子穿,或者把他带到局子里去,巡士都不能同意,杨必恭大为恼火,揪住巡警不放,要同他拼命,于是这位警察也只好大吹其警笛,进一步报警。

      作品中的庄子对人家讲“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但他自己却非得穿戴整齐不可——这就是他的理论与实践。先前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之第三章《老庄》里评庄子的理论,称其要害在于“自无为而入于虚无”,《起死》的要旨也正在于此。

      二

      《故事新编》八篇的生长点都在于古代的典籍,但全都经过了大幅度的惊人的改造。《起死》的文献来源出于《庄子·至乐》: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 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 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 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 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

      庄子曰:“然。”

      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这里的髑髅大讲生不如死的道理,这原是庄子的一大命题,其中深刻地流露了他对当时那个社会的悲观失望,同时也包含了关于人间一定会多劳多苦的哲理性思考,后来传入中国的佛教也讲这个问题,而解决之道在于修行。庄子虽然悲观厌世,但并没有自杀,而是不懈地著书立说,培养门徒。

      鲁迅对《至乐》大加改造:原先只是提到一下的司命成了一个实际的人物正式登场,并应庄子之请让那髑髅死而复生;大有近现代色彩的巡警完全是一个因剧情需要而创造出来的新人,起死之后的那人同巡警纠缠不仅加深了主题,也增加了此文的戏剧性;《至乐》原先关注的主题在于生死之优劣哀乐,而到《起死》这里却巨变为《齐物论》之是否可行,体现了鲁迅对庄子相对主义哲学的讽喻嘲笑。

      对于这种出人意料的思想艺术改造鲁迅曾经有过很谦虚的自评(参见顾农《关于〈故事新编〉的“信口开河”与“油滑之处”》,载《鲁迅研究资料》第8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这里面还有许多问题值得思考。鲁迅曾经说过,他写现实题材小说的路径在于“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见为止。”(《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故事新编》的路径仍然是如此,只不过那采取的一端缘由不出于现实生活,而在古书之中,他采用出人意料的很强的力度来加以生发改造,以便表达自己的意见。

      夫子之道一以贯之,基本原则不变,而又因地制宜,不拘一格,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成熟的大艺术家往往都有这样一套本领,只是未必肯说得如此亲切分明罢了。

      三

      在鲁迅之前,已经有人对《庄子·至乐》做过一番生发改造了,这就是东汉大文学家张衡(字平子,78-139)的《髑髅赋》,其文曰:

      张平子将遊目于九野,观化乎八方。星回 日运,凤举龙骧。南遊赤岸,北陟幽乡。西经昧谷,东极扶桑。於是季秋之辰,微风起凉。聊回轩驾,左翔右昂。步马於畴阜,逍遥乎陵冈。顾见髑髅,委於路旁。下居淤壤,上负玄霜。平子怅然而问之曰 ︰“子将并粮推命,以夭逝乎? 本丧此土,流迁来乎? 为是上智,为是下愚? 为是女人,为是丈夫?”

      于是肃然有灵,但闻神响,不见其形。答曰:“吾宋人也,姓庄名周。遊心方外,不能 自修。寿命终极,来此玄幽。公子何以问之?”

      对曰:“我欲告之于五岳,祷之于神祇。起子素骨,反子四肢;取耳北坎,求目南离;使东震献足,西坤授腹;五内皆还,六神尽复;子欲之不乎?”

      髑髅 曰:“公子之言殊难也。死为休息,生为役劳。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 荣位在身,不亦轻於尘毛?(飞锋曜景,秉尺持刀,)巢许所耻,伯成所逃。况我已化,与道逍遥。离朱不能见,子野不能听。尧舜不能赏,桀纣不能刑。虎豹不能害,剑戟不能伤。与阴阳同其流,与元气合其朴。以造化为父母,以天地为床褥。以雷电为鼓扇,以日 月为灯烛。以云汉为川池,以星宿为珠玉。合体自然,无情无欲。澄之不清,浑之不浊。不行而至,不疾而速。”于是言卒响绝,神光除灭。顾盼发轸;乃命仆夫,假之以缟巾,衾之以玄尘,为之伤涕,酬於路滨。

      同《至乐》相比,这里最大的变化是由庄子本人与某一髑髅的对话改成了张衡与庄子之髑髅的对话,张衡的迁想妙得颇为可观,但这里髑髅的言论恰恰能代表庄子的思想,所以他这篇《髑髅赋》的主题并没有超越庄子,只不过表达的方式有所变化而已。

      鲁迅吸收了张衡改造《至乐》的营养,而做了大胆得多的生发改造。鲁迅还对张衡的《四愁诗》做过很大改造,写成一首拟古的新打油诗《我的失恋》(后收入散文诗集《野草》),引起读者很大的兴趣(参见顾农《诗人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85-194页)。鲁迅非常熟悉中国古代文学遗产,又能与时俱进,推陈出新,他这一方面的经验值得进一步加以研究、总结和发扬。

      四

      在张衡之后、鲁迅之前又曾有几位作家注意到庄子与髑髅的对话,写进了自己的作品。钱锺书先生曾经关心此事,在《管锥编》中《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部分之第五六条中写道:

      张衡《髑髅赋》。按《列子·天瑞篇》列子适卫见百岁髑髅节、《全三国文》卷一八陈王植《髑髅说》、四三李康《髑髅赋》,卷五三吕安《髑髅赋》等皆从《庄子·至乐》篇来,明人院本《蝴蝶梦》之《叹骷》亦然。庄子自言以马箠击空髑髅而问之,张衡此赋乃云“髑髅答曰:’吾宋人也,姓庄名周。’”庄子本借髑髅 以说法,张遂迳使庄子 自现髑髅身而说法,涉笔成趣。“昔日 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后人不暇自哀,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行文之狡狯有焉。(《管锥编》第3册,中华书局1 979年版,第101 1页)

      现存《列子》一书大约出于晋朝人,曹植(192-232)、李康(生卒年不详)、吕安(? -263)都是三国魏人,这些人“行文之狡狯”的程度大抵近于张衡,而远逊于鲁迅。

      钱锺书先生指出了一条由《庄子·至乐》发端的互文关系链,可以补充一说的是,鲁迅的《故事新编·起死》正处于这一链条的末端。其间的衍化变迁,如果仔细观察分析起来一定是很有趣味的事情。把现代思想同传统文化遗产结合起来,显然大有可为。笔者在这里略抒己见,请同道诸君进而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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