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艳兵
记得那还是新冠病毒疫情肆虐的2021年,一直寓居加拿大的著名西方文论和比较文学专家、“乔学家”刘象愚先生翻译的《尤利西斯》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这在外国文学的出版界算得上一件大事了。这部新译著的出版给那些正在居家隔离或静默在家的人们提供一份值得细细阅读、慢慢品味的精神大餐。那些难熬的时光顿时变成了珍贵的阅读时间。这套译本从上海寄出,等到我在北京收到时,至少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现在回想起那时快递的艰难延宕,已恍若隔世。这部新译本是继萧乾、文洁若和金隄译本之后华语世界的第三部全译本。刘先生耗时二十余载潜心翻译,苦心孤诣,殚精竭虑,字斟句酌,数易其稿,终于完成了这部“不可译”之天书的翻译,这对于中国的“乔学”来说实在是一件大事。刘先生在翻译过程中还完成了五百多页的翻译札记《译“不可译”之天书——〈尤利西斯〉的翻译》,对这部巨著的中文翻译进行分析和评点,全面探讨了有关这部现代主义经典的翻译问题。这对于国内的翻译理论研究和翻译实践均有不可取代的示范作用。
刘象愚在此前已有的两个译本的基础上再翻译,尽管刘先生其实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尤利西斯》部分章节的译文发表,但这次倾心翻译自然也会有更多的揣摩体会和比较分析。诸多翻译思考和成果体现在刘象愚译本的那些更为详尽的注释和译者札记之中。刘先生给《尤利西斯》正文加上了4771个注释,以脚注的形式标注在每一章中,平均每章有200多个。刘象愚版《尤利西斯》的责任编辑冯涛不无感叹地说,每一个严肃的翻译家译本都是抵达这本书的一个通路。“角度越多,越可能接近真相。”那么,手握三个译本之后,我们现在是否已经非常接近《尤利西斯》的真相了呢?
具体而言,刘象愚译本的这种示范作用都体现在什么地方呢?这里仅举一例,就是对《尤利西斯》结尾的诸种译法略加说明。众所周知,《尤利西斯》的最后一章非常独特,给读者印象也往往最为深刻。这一章名为《珀涅罗珀》,完全由莫莉的意识的自由漂流构成,这是一个女性从心灵最幽深、最隐秘处漂出的意识。据说心理分析学家荣格读到这里,叹道:“恐怕只有魔鬼他奶奶才能对一个女人的真实心理状态了解得如此深入。”这段文字曾被指责为最不堪入目的淫词秽语,同时也被人颂扬为意识流创作的典范。乔伊斯对这一章颇为得意,他说:“《珀涅罗珀》是全书的重点。第一个句子有2500词,全章共8句。开头第一个字和结尾最后一个字都是女人词‘真的’。它就像巨大的地球那样缓慢平稳地旋转,不停地旋转。它的四个基点是女人的乳房、屁股、子宫和阴部,分别由‘因为’、‘底部’、‘女人’、‘真的’四个词语代表。虽然这一章也许比以前各章猥亵,但我觉得它完全是正常的非常道德的可受精的可靠的迷人的机敏的有限的谨慎的满不在乎的女性。”乔伊斯出言不凡,评价自己的作品也是如此。
这最后一章写布鲁姆的妻子莫莉上床后渐渐入睡,进入意识自由流动状态。这一章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没有标点符号。40多页除最后的句号外并无标点,原文通过分段的方式分为8个部分,每个部分其实就是一个长句。莫莉的潜意识奔腾,喷涌,翻滚向前,不受任何标点、句法、逻辑的束缚。这应该就是文学史上最经典的“意识流”,更准确的说是“潜意识流”或“无意识流”。萧乾夫妇译这一章时颇费思考:如果照搬原文(如金隄译本),势必更增加了原文的艰涩难解,因为英文单词之间还有空隙,另外英文还有大小写之分;如果加上标点,显然有悖于作者原意。最后,萧乾夫妇折中了一下,在该加标点的地方一律加了一个空格,这也算是翻译史上的一大独创。关于这一章的翻译,刘象愚在《译“不可译”之天书——〈尤利西斯〉的翻译》一书中写道:
乔伊斯之所以不用标点,除了要模仿意识流的绵延不断、自由流淌外,也还有相信读者稍加用心是完全能够读下去、读进去的一面,对于英语读者,这样的形式阅读自无困难,即便是汉译的读者,倘译得顺当,也同样可以不太困难的读懂。萧译的做法,虽然有方便读者理解的优点,却也有未能很好地展示莫莉这一大段独白的意识流效果的不足。
小说如此结尾,萧乾、文洁若的译文如下:
好吧 在摩尔墙脚下,他曾咋
样地亲我呀 于是我想 诺 他也
不比旁的啥人呀 于是我递个眼色
教他再向我求一回 于是他问我愿
意吗 对啦 说声好吧 我的山
花 于是我先伸出胳膊搂住他 对
啦 并且把他往下拽 让他紧贴着
我 这样他就能感触到我那对香气
袭人的乳房啦 对啦 他那颗心
啊 如醉如狂 于是我说 好吧
我愿意 好吧。
这里的“他”指马尔维中尉,莫莉在直布罗陀时期的初恋对象。萧乾、文洁若的译文也的确像一般俗人所说的俗话,一目了然。乔伊斯的原文如下:
Yes and how he kissed me under the Moorish wall and I thought well as well him as an⁃other and then I asked him with my
eyes to ask again yes and then he asked me would I yes to say yes my mountain flower and first I put my arms around him yes
and drew him down to me so he could feel my breasts all perfume yes and his heart was go⁃ing like mad and yes I said yes I
will Yes.
比较一下金隄的译文:
好的还想到他在摩尔墙下吻我的情形我想好吧他比别人也差不多呀于是我用眼神叫他再求一次真的于是他又问我愿意不愿意真的你就说愿意吧我的山花我呢先伸出两手搂住了他真的然后拉他俯身下来让他的胸膛贴住我的乳房芳香扑鼻真的他的心在狂跳然后真的我才开口答应愿意我愿意真的。
金隄的译文明白顺畅,即便没有标点,读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妨碍。这更像是潜意识的自然流动,而此前的萧译因为增加了许多空格反倒是有些流不动了。最后我们看看刘象愚的译文:
没错儿在摩尔墙下他是怎样地亲我的呀于是我想好吧他也不比别人差呀于是我用眼睛叫他再求我一次没错儿于是他问我愿意吗就说愿意吧我的山花儿我先伸出双臂搂住他没错儿把他往下拉让他感到我那香香的乳房没错儿他的心像发疯似的的狂跳起来没错儿我说好吧我说好吧我愿意没错儿。
这一章,如刘先生所说:“没有文雅古奥抽象的大字,没有修饰性的、思辨的文字,没有拗口的句式,完全由生活中的口语、俚语、俗语、小字、具象字、短句组成,很少形容词,很少复合句”,照说比较容易翻译,但三人翻译不尽相同,其原因亦大可探究。全书末尾最后一词“Yes”,三位译者三种译法:萧乾、文洁若译为“好吧”;金隄译为“真的”;刘象愚译为“没错儿”。究竟谁的译法“真的没错儿”呢? 其实这里很难分出对错,或者根本就没有对错,只是各位译者的理解和习惯用语稍有差别而已。“Yes”一词最主要的用法就是表示肯定的回答,与“no”相对应,通常译为“是,是的;好的”,当然也可以译为“真的,对的”等。译为“好吧”最为普通,属于真正普通人的日常用语,符合女主人公的语气;译为“真的”就略显文气了,强调的是真的而不是假的;译为“没错儿”有点强调莫莉的文化水平不高,有个人习惯用语的意思,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个习惯语。
小说结尾的这个“Yes”,其实还颇有意味。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乔伊斯是完全不同于卡夫卡的。对于这个世界,乔伊斯说到底还是强调肯定;卡夫卡则更倾向于否定。卡夫卡在虚无主义的绝望边缘挣扎徘徊,将生命本身视为痛苦之源。美国当代文化史家彼得·盖伊《现代主义:从波德莱尔到贝克特之后》一书中写道:“《尤利西斯》的最后一句话,那最能表达肯定意味的字眼,是乔伊斯给予莫莉·布鲁姆的——‘Yes’;而卡夫卡的最后一句话,无论形式如何,表达的意义只有一个——‘No’。”
(作者为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