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汪芜生：一位拍摄黄山的摄影大师

    ■张子宁

    1992年6月1日，纽约的苏富比拍出一卷程功的《黄山图》（拍品编号44），当时我在堪萨斯城的纳尔逊-艾特金斯艺术博物馆任职，所协办的《董其昌的世纪》特展（4月 19日-6月14日）正值将要闭幕之际，无暇注意到此卷的出现。事后得知，为之沮丧良久…… 程功，休宁人，清康熙乙卯（1675年）武举，兼长诗画，传世山水罕见，广州市美术馆另藏有其《白岳图》卷。未料时隔七年，1999年4月26日，《黄山图》卷再度出现于香港的苏富比（拍品编号56），那时我已在华盛顿出任佛利尔暨赛克勒两美术馆的中国书画部主任。良机绝不可再失，我说服并陪同一位收藏家友人亲自赴港拍得此卷，拍卖前我曾对她说，日后我如有机会举办一个黄山特展，一定会以此卷作为开场白！ 话虽如此，其实当时的心中，并不认为此事有很大的机率……

    我之所以对程功的《黄山图》卷如此感兴趣，是因为其写实程度之深令人神往，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且看此卷的题识：

    黄山之有前、后海，绘图者当分为二，亦当合为一。何以言之？前海面也；后海背也……自古及今，作者指不胜屈，竟不能为黄山开一生面，往往颠倒淆乱，背面不分，殊可骇歎！ 余是作自汤泉至汤岭，中间由慈光以跻文殊院，左天都，右莲花，前海之观止矣；复以后海门从始信峰、丹台、皮蓬，直接承相源以出九龙潭，使观者一览无遗……持此以当卧游，何必登两海绝顶始称愉快哉？！ 康熙四十三年，岁在甲申（1704年）季春月，柯亭程功。

    程功题识中提及的“皮篷”，即清初画僧雪庄住了三十多年的“云舫”旧址，卷中描绘“皮篷”的“云舫”局部，其结构与传世雪庄自绘的两幅《黄海云舫图》轴，完全吻合！ 由是不但可知，程功的黄山之旅曾造访雪庄于其云舫，对云舫的写实描绘小中现大，益证《黄山图》全卷的写实性诚属难能可贵！

    雪庄与渐江在清初被合称为“黄山两画僧”，然后世却寂寂无名，传世画迹亦罕见。我曾于1986年底，将出现在纽约苏富比的《黄海云舫图》轴，推荐给纳尔逊-艾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购藏。该画作于1718年，是雪庄传世画迹有纪年的作品中最晚的一件。2001年，我又为佛利尔美术馆购藏了《雪庄和尚山水精品》册，该册作于1695，是其传世作品纪年最早的一件。数年后，2007年秋，博物馆因调整展览档期的原因，要求我在八个月内完成一个策展，以替补因调整档期而空出的展厅。我虽临危授命，然毫不犹豫地以黄山与雪庄为主题，将程功、渐江、戴夲孝、髡残、石涛、一智（雪庄的学生）描绘黄山的公、私藏品，近廿件汇聚一堂分三个展厅，以《黄山：中国晨夕万状的山水》为名，于2008年5月31日至8月24日在华盛顿的赛克勒美术馆展出。

    第一个展厅，只展出一幅程功的《黄山图》卷，作为整个展览的开场白，此卷高48.6公分，长571.2公分，全卷展开平放陈列，让观众可以看到黄山的全貌并卧游其间，我真兑现了九年前对收藏家友人所作的承诺！ 然而，接踵而来的问题是：在一个诺大的展厅仅陈列一件平放的画卷，若墙上空无一物，如何吸引观众进来看展？ 于是，我想到了以拍摄黄山奇观闻名的摄影家汪芜生先生的作品，希望能精选若干在墙上循环投影，藉以先吸引观众进入展厅，继而可以看到黄山古今的美景同在第一展厅作相互辉映的呈现，自认为如此布局应堪称完美！

    2007年的12月初，我辗转地联系上汪先生，那时他在东京生活了26年后，刚在年初把工作室搬到上海，他很热情地按馆方要求制作电子档图片并及时提供。次年的三月中旬，我应上海博物馆邀请参加“世貌风情国际学术研讨会”，他来旅馆见面，相谈甚欢。此后，我们以电邮、电话积极联系，共同筹备黄山特展。

    据芜生相告，他是在1974年初登黄山，即一见倾心，完全陶醉其中，“群峰奇松遍布、巧石林立，像无声的诗、似立体的画，逗人遐想，引人神往。更为奇妙的是，黄山终年多云雾，而且瞬息万变”。他自谓：“我在黄山拍摄时就像个猴子似地穿行在草丛灌木之间，跳跃在松枝岩石之上，休憩在树根岩洞之中。”最后，我们选定12幅作品，投影在墙上不断地循环呈现。开幕后，他看了展厅照片并说：这次您所采用的把影像投影在银幕上的方法也是多年前我就想尝试的一种展览方式。这是我一直想营造构筑的“现代山水空间”的可采用方法之一。我希望这个空间将是一个能让人们看到创世前的“无相自我”，把“前世”“今生”和“来世”揉为一体的空间；是一个能让人思索“宇宙”“生命”和“人生”的空间；是一个和自我对话，和历史与宇宙对话，从而寻找自身定位的空间；也是一个跨越时空，能把历史和当代、东方和西方、上界和凡世融为一体的超现实的异次元的空间。

    《黄山：中国晨夕万状的山水》展出非常成功，获馆内外观众、学界、收藏家、媒体的一致好评。芜生的黄山摄影作品，不但成功地将造访博物馆的观众吸引进第一展厅，他们仰望墙上的黄山奇观，迟迟不忍进入第二展厅，不时地竟还造成人流的阻塞……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协助我筹办黄山特展的馆外人士，除芜生外，还有乔治华盛顿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的齐皎瀚教授 (Johnathan Chaves)。我和齐教授先前因汪洪度《黄山领要录》一书有所交流，遂请他为特展翻译书中与展出的画相关内容，以提供观众文图并茂的体验。此时的齐教授还不曾去过黄山，然心向往之。2011年春，齐教授应上海大学文学院的邀请作为访问学者，除在上大讲学之外，还赴安徽为他翻译的《黄山领要录》一书搜集有关汪洪度的资料。因此，我把齐教授介绍给芜生认识，他们在上海碰面，相见恨晚，在地铁上畅谈竟坐过了站，两人相视大笑，犹如晋僧慧远送客不觉过虎溪。芜生主动做了安徽那边所有必要的安排，花了一星期陪同齐教授一起上黄山。两年后，齐教授翻译的《一石一天地》（Every Rock A Universe，此书荣获2014年美国文学翻译协会所颁“最佳亚洲语言翻译奖”）出版，内附芜生摄影多帧，齐教授有专页献词，以纪念两人同游黄山的美好之旅。同年稍早，芜生在纽约一画廊举办摄影展，我特地前往参观。我们在纽约街头闲逛、闲聊、共餐的情景至今犹历历在目。

    未料，不到五年，2018年5月2日，忽接齐教授电邮，内仅其诗一首：

    《吊摄影大师汪芜生兼示子宁老友》

    渐江升天半千崩芜生世间作品称今日讣告泪双垂无再摄影千里鹏知音此世万有一汪公确实吾心朋高士宇宙作行者黄山输于天堂登

    闻之不胜悲叹，天妒英才，芜生享年仅得七十有四！

    纽约的华美协进社中国美术馆于2018年2月9日至2019年2日17日举办《山艺术：中国摄影家的镜像》特展，其中包括芜生的16件作品。2018年9月22日，华美协进社举办《摄影与中国》国际学术讨论会。齐教授为特展图录撰写了一篇《山语：诗画摄影的灵感之源——黄山》。我和齐教授在讨论会中各有一篇论文，我的论文题目是《我的黄山之旅及其后》，齐教授的是《汪芜生在世界艺术中的地位》。

    2019年一月下旬，我偕同一位友人到松江造访芜生生前的工作室，由其生前的助手陆有璐先生接待，我们参观了楼上楼下两层的工作环境，尚有其遗作在墙上、桌上，睹物思人，无限思念。齐教授在去年的十月初给我的一封电邮中说道：“我跟一位学生提起你和汪芜生，多么奇妙的回忆啊！ 你把我介绍给他，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

    今年是芜生的八十冥诞，四月七日是其忌日，转眼他已离开我们七年了……仅就记忆所及与手头仍存资料，略述往年种种，以记我们仨的一段黄山缘情。

    （作者为美国华盛顿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原中国书画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