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镏生
刘绍本老师是河北师范大学教授、著名教育家。自1956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刘老师就是学校里的活跃人物,要不然学校也不会在他三年级结束的时候,让他提前走上学校广播台的工作岗位,工作三年再接着完成剩余两年的学业。那时他最喜欢的学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最喜欢的文学体裁是诗歌。他有天生的诗人气质,读诗、写诗、朗诵诗是他的拿手好戏。1964年分配到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他教的是写作课,基础写作、新闻写作、文学写作(特别是儿童文学写作)他都教过,跟新闻界、文学界打交道最多,经常参加他们的活动,同时经常请其中有成就者来校讲学。诗歌仍然是他的最爱,一届又一届的学生认识并深刻记住他,差不多都是从李季诗作《只因为我是一个青年团员》(1947)中的那个“石虎子”开始的:
石虎子最爱唱歌、大笑,
同志们谁都知道他的这个特点。
他的歌声笑声特别响亮,
就像是长了翅膀能听几里远。
……
请你告诉我,什么叫青年,
活泼,勇敢,不怕任何困难。
当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
能把一切都捐献!
多少人听过他朗诵这首诗,多少人通过他的朗诵受了“石虎子”的影响,多少人因此也喜欢上了诗歌,恐怕是难以计数的。他激情澎湃、字正腔圆、感染力十足的朗诵,把故事、情感、文字、声音完美地融为一体,甚至让人产生错觉:他就是那个“石虎子”!
1983年,刘老师成了“双肩挑”,此后他辗转于师大校长办公室、研究生处、河北省教育学院等单位,直到退休。他对任何岗位、任何事情都不会塞责推诿、敷衍了事,所以“双肩挑”就等于一个人很严肃、很认真地在做两个人的工作。加上很多的社会活动,他真的是忙到不可开交,而他没有任何埋怨,一概乐在其中,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退休了,他也待不住。那时我主持教研室的工作,有一天他问我如今本科生、研究生都开什么课? 都是谁在开课? 有没有一些该开而未开的课? 我听出来了,他不愿“享受”无事一身轻的生活。于是不久,他就在研究生中开了一门自冯健男先生去世后再无人开的课:文学批评学。退休后,他先后担任河北省老教授协会的副会长、会长、名誉会长,创办并主编会刊《河北老教授》,操持着协会的诸多事务,成了协会的灵魂。68岁的时候他得了一场重病,做了大手术,此后身体大不如前。多少人劝他,多少人议论他,他不为所动,照干不误。
在我印象中,刘老师唱歌不多。偶有欢愉,情不自禁,他也唱,甚至是自娱自乐地唱。唱得最多的是李劫夫的《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从头至尾,一字不差,声音洪亮。这支歌跟叙事诗《只因为我是一个青年团员》异曲同工,表达了崭新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其意蕴已经化为诵唱者的血肉,在其精神世界里生根发芽,成了一种自觉的目标,一种不竭的动力,一种生命的底色。
我本人在刘老师成为人民教师的第十个年头,有幸成了他的学生。那时刘老师住在富强大街粮店后身的一栋简易楼房的二层,想不起为了什么第一次到他家,从此以后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他们夫妇不嫌弃我这个来自乡下、土里土气的农家娃,给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最早的暖意。我毕业时要求到西藏去工作,学校党委副书记冯烨找我谈了话。刘老师知道了,在问清我父母的意见后支持了我。等到同学们都分配走了才通知我,说那一年恰恰没有赴藏工作的指标。阴差阳错我被留校,跟刘老师成了一个教研室的同事。我留在了石家庄,有了跟随自己敬爱的、佩服的老师工作一辈子的机会。
尚记得1983年前后,刘老师带我多次到石家庄市内的中小学及附近县里的中小学听课,组织座谈,目的是了解中小学写作现状,寻找课程改革的办法。有一个星期六,我们俩去了晋县中学,早晨早早乘火车去,听完课赶紧乘火车返回,都是慢车,念及下午两点前必须赶回系里参加政治学习,下了火车已经不可能回家或回宿舍,就在老火车站对面的一个小店,一人吃了一碗罩火烧。可能是因为太饿了,吃得太快了,一直到现在都以为,罩火烧是至美食品,那次吃的是最好的罩火烧。
现在想想,将近50年来,自己的微小进步、点滴收获,哪个不是老师指点、提携和引领的结果?
1977年,刘老师去省委宣传部开会,领回了为上海人民出版社编选《晋察冀文艺作品选》的任务。中文系领导是怎么研究的我不清楚,但最后刘老师并没有参与,任务落到了庞安福、纪桂平两位老师和我的手里。这个任务的完成过程打开了我的眼界,帮助我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小片关注和研究的领地。
1991年,刘老师和他的两位老同学为长征出版社主编一部《战争文学名著鉴赏辞典》,他对我说:“通过这些年来搜集整理晋察冀边区的文艺作品,你不但熟悉了晋察冀,也跟其他根据地、解放区的编选者建立了联系,获得了许多宝贵资料。你现在不是正在编《中国解放区文艺大辞典》吗,正好顺便参与我们这个事,相关选目都由你来提出吧,然后我们再做补充和订正。”选目以及鉴赏文字,很快就完成了,我自己也获得了解放区文学研究的一个新角度。
2002年,在河北、重庆、贵州三省市写作学会多年协作办会的基础上,刘老师与袁昌文、傅德岷老师为汕头大学出版社联合主编了一套“爱我中华——世纪文评写作书系”。刘老师说,把你的文章集一下、筛一下,看能不能成为书系中的一本。这就是我《文学世纪结》这本小书出版的起因。刘老师替我想着出书的事,却并未考虑收进他自己的一本书。
此类事情还可以举出许多。有参观游览的机会,他拉上你;有出席会议的机会,他带上你;有发表文章的机会,他督促你;有获得荣誉的机会,他举荐你……2021年,刘老师为《随笔》写了一篇《四十年前一本书》,署名却是我们两个。当我问这是为什么时,他说:“咳,那本书是咱俩一起写的呀,况且你还提供了不少有用的材料呢!”
我猜刘老师的心思,为我署名,除了在外人面前给我一个大“面”,也是逼我、带动我,想重新唤起我动笔的情绪和信念。近些年,由于生理和心理上的种种原因,我明显手懒,还常为自己的懒寻找开脱的理由,这是刘老师所不愿看到的。每次去刘老师家,一聊就忘记了时间,等到他提议“一起吃午饭吧”或“一起吃晚饭吧”,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今天不行,改天吧”。某次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刘老师批评我说:“你知道吗,有时你说不行,就像别人热情地递过来一样东西,你却反手就把它吧唧拽到对方的脸上!”他可能是担心我经济上不宽裕或者舍不得花钱,想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打破困局,增加交往的随意气氛,甚或改变我骨子里的不随和。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忽发奇想,开个玩笑而已。
2023年9月27日,刘老师在家中溘然长逝,享年85岁。
刘老师的文章,他生前有意搜罗。可有些文章,写了,书籍或刊物用了,他自己手中却并未保留。现在,这些文章通过大家的帮忙,拐了多少道弯,还是找到了。断了线的,百觅不得的,还有多少? 好在83级学生傅春生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了,文集四卷可望出版。
刘老师去世后,我看到不少回忆或悼念他的诗文,有人以“贤达”“热肠”评价刘老师。刘老师一生在大学做老师,他尽了一个老师教书育人的本分职责,传道、授业、解惑,始终如一。他上课有个人风格,是中文系若干讲课类型中激情洋溢型的代表人物。但是他没有在此止步。所谓“贤达”是从本职工作向外扩,是在才华、胸襟、风格基础上形成了社会认可度和社会影响力,不但为人表率,而且超越了专业教育、课堂教育、学校教育的藩篱。而所谓“热肠”却是向内求,形成用之不竭的动力源,这就是爱心与真诚,发自内心地热爱自己的教育对象,热爱自己面对的一切人,源源不断地向世界奉献自己的光和热。
我以为刘老师就是这样一个具有高尚人性、人品、人格的人。与专业上的导师相比,他更是一位难得的人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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