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军
2025年是爱国诗人闻一多《七子之歌》发表100周年。这首因澳门回归而家喻户晓的诗歌,其写作、发表、版本、传播、影响等情况,值得回溯和梳理。
一
《七子之歌》是何时写作的呢? 在美国留学期间(1922—1925年),闻一多曾在致梁实秋的一封信中谈到《七子之歌》的写作情况:“昨晚又草成《七子之歌》(,)也是国家主义的呼声。结构具在,只是音节词句上尚欠润色。”这封信末尾仅署“星期五早”,无具体年月。季镇淮将此信系于1925年4月(《年谱》,《闻一多全集》第1册,开明书店1948年8月版),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版《闻一多全集》则系于1925年3月。这封信到底是写于1925年4月,还是3月?在这封信中,附有一段写给顾一樵的文字,涉及波士顿中国留学生演出《琵琶记》的布景制作事宜。据当时的美国媒体报道,1925年3月28日晚,《琵琶记》正式公演(《中国学生在波士顿美术剧院上演戏剧》,《基督教箴言报》1925年3月28日第3版)。由此可见,1993年版《闻一多全集》的系年是准确的。这也就意味着,《七子之歌》是闻一多于1925年3月某星期四的晚上“草成”的。
《七子之歌》正文前有一小序,明确交代了其写作动机:
邶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诗人作《凯风》以愍之。吾国自尼布楚条约迄旅大之租让,先后丧失之土地,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臆其悲哀之情,盖有甚于《凯风》之七子。因择其与中华关系最亲切者七地,为作歌各一章,以抒其孤苦亡告,眷怀祖国之哀忱,亦以励国人之奋兴云尔。国疆崩丧,积日既久(,)国人视之膜然。不见夫法兰西之Alsace-Lorraine耶?“精诚所至,金石能开。”诚如斯,中华“七子”之归来其在旦夕乎?
“邶”即周朝初期的诸侯国,位于今河南汤阴县东南一带。周武王灭商后,纣王的儿子武庚被封于此。《邶风》是《诗经》十五国风之一,共9首诗,《凯风》是其中的一首。全诗如下: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 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关于《凯风》的主旨,历来说法不一。《毛诗序》曰:“《凯风》,美孝子也。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尽其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尔。”在《诗经通义甲》中,闻一多认为,“凯风”“喻暴戾之男性”,而“棘心”“棘薪”,则“皆喻妇女”;“凯风吹棘”“寒泉浸薪”,都是“隐射父之不能善待其母”。因此,这首诗“名为慰母,实为谏父”(《闻一多全集》第3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版)。在《诗经通义乙》中,闻一多又认为《凯风》不是“美孝子”,而是姚际恒所谓“孝子自作”。在他看来,“《诗》中凡言母必与父并称。此独不称父,必父早殁。父殁而抚养七子成人,其劳可知。但七子非同时成人也。……年长者方以母氏劳苦为忧……因作此诗以抒其哀思,兼以勉诸弟焉”(《闻一多全集》第4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版)。这些都是闻一多后来的观点,写作《七子之歌》小序时,他有所保留地采信了《毛诗序》的说法。
闻一多由《凯风》联想到“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的“先后丧失之土地”,同时受“有子七人”的启发,选择被帝国主义列强强占的澳门、香港、台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和旅大(旅顺,大连)七地,分别作歌一章,“以抒其孤苦亡告,眷怀祖国之哀忱”,从而激励国人奋发图强、矢志不渝,使失散的“七子”早日回到“母亲”的怀抱。
二
1925年6月27日,北京《现代评论》第2卷第29期刊发闻一多诗作《醒呀!》。在附记中,闻一多说:
这些是历年旅外因受尽帝国主义的闲气而喊出的不平的呼声……而《大江》出版又还有些日子,我把这些诗找一条捷径发表了,是希望他们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我想《大江》的编辑必能原谅这番苦衷。
这些“历年旅外因受尽帝国主义的闲气而喊出的不平的呼声”的作品,还包括《七子之歌》(《现代评论》1925年7月4日第2卷第30期)、《洗衣曲》《爱国的心》(《现代评论》1925年7月11日第2卷第31期)和《我是中国人》(《现代评论》1925年7月25日第2卷第33期)。除《醒呀!》外,《我是中国人》《爱国的心》《洗衣曲》均发表在经过一年多的酝酿、筹备才于1925年7月15日正式出版的《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七子之歌》发表在《大江季刊》1925年11月15日第1卷第2期。
闻一多本已将《七子之歌》等交给了《大江季刊》,为何又急于“把这些诗找一条捷径发表”呢?
1925年5月14日,闻一多不堪忍受“帝国主义的闲气”,毅然决然提前离开美国。6月1日,抵达上海。闻一多满怀热忱地回到祖国,可一下船,看到的却是血雨腥风的景象。5月15日,上海日本纱厂资本家打伤工人10余人,工人代表顾正红伤重身亡。5月30日,英国巡捕开枪打死游行群众13人,伤者无数,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帝国主义的暴行,激起广大民众的强烈愤慨,全国各地纷纷举行游行示威活动。6月11日,汉口工人罢工游行,英海军枪杀8人,打伤数十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汉口惨案”。面对帝国主义在沪汉制造的一系列“惨剧”,闻一多义愤填膺,于是把《七子之歌》等几首留美期间所作的爱国诗交由《现代评论》发表,希望“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
《七子之歌》在《现代评论》上发表时,有三处排印错误,即“香港”一章第二行“母亲呀”误作“如亲呀”,第四行“咽着我的脂膏”误作“嗳着我的脂膏”;“台湾”一章最末一行“我要回来”误作“我要回母来”。为此,《现代评论》第2卷第31期特地刊登《前期正误》,对这些错误进行了更正。
《大江季刊》上的《七子之歌》,在文字上与《现代评论》有些出入。如,旅大(旅顺,大连)一章第二至四行,《现代评论》为:“我们的命运应该如何的比拟? ——/两个强邻将我们来回的蹴踢,/我们是暴徒脚下的两团烂泥。”《大江季刊》为:“我们的运命——强邻脚下的烂泥。/母亲呀,我们的昨日不堪回首,/我们的今日更值得痛哭流涕。”
1925年7月11日的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和《留美学生季刊》1926年3月20日第11卷第1号先后转载了《七子之歌》,前者转自《现代评论》,后者转自《大江季刊》。
闻一多对自己的作品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润色,一改再改。《现代评论》上的《七子之歌》虽发表在先,但是目前所知道的经闻一多最后修改的一稿,或可视作定本。
三
《七子之歌》甫一发表,即引起国人强烈共鸣。
李一氓曾写过一篇《三首爱国诗》,刊载于上海《长虹》月刊1925年11月10日第2期,署名民治。李一氓认为,《醒呀!》《七子之歌》《洗衣曲》三首诗“表现了中华民族争自由求独立的迫切呼号的精神,但是也要有帝国主义者高压之下的中国,才会产生这样的作品”。还说:“这三首诗是我个人所最爱读的,我更深切的愿我们大家——全中国的爱中国的中国人——都来把这几首诗畅读一回,深深印入记忆之膜里。”在他看来,《七子之歌》“在正面似乎是向着家里亲切的声声叫母亲,而反面实在是要母亲挺身出来,收护她可怜的抛弃了的七个儿女”。
1926年6月,上海青年协会书局出版爱国教育家刘湛恩所编《公民诗歌》。刘湛恩在《自序》中称,选入的爱国诗歌,是从全国各地征求来的,“录其能发展公民爱国之精神,养成健全之人格者,且须适合各学校各团体集合时之用”。书中收录的诗歌共90首,仅闻一多就有两首,一是《爱国的心》,一是《七子之歌》。为便于传唱,所有诗歌都配上了曲谱。
1929年1月19日,《清华周刊》第30卷第11、12合期“补白”栏转载了《公民诗歌》上的《七子之歌》。署名“吴嚷”者,在按语中说:
读《出师表》不感动者,不忠;读《陈情表》不下泪者,不孝;古人言之屡矣。余读《七子之歌》,信口悲鸣一阙复一阙,不知清泪之盈眶,读《出师》《陈情》时,固未有如是之感动者也。今录出之聊使读者一沥同情之泪,毋忘七子之哀呼而已。
1933年5月,张若谷赴欧游学,当“万德伯爵”号航船途径香港时,他站在甲板上,吟诵着《七子之歌》。在中华书局1936年12月出版的《游欧猎奇印象》中,他写道:
当我看见香港和九龙时,心头便牢锁着一层怅惆,不知是苦是酸? 难怪法国文学家路易拉罗氏在他的中国游记《中华镜》里要说:“在中国人的耳中,香港的名字,无异是一声警钟。这个海岛,从一八四二年八月二十九日,割让给英国,就开始了其他一切不平等的条约,在近代中国爱国志士方面,是认为莫大哀痛的事件。即使是三尺的童子,在读小学教科书时,也都知道所谓鸦片之战这一件故事的。”
1937年1月22日、24日,绥远《社会日报》第4版刊发一篇署名“阿良”的《请听七子之歌》。作者说,《七子之歌》中的“七子”,是“我们近百年内逐渐丧失的土地。思想起来,能不叫人心痛吗? 但是,我之所以录出那七子之歌,并不是单要读者洒一掬同情之泪,而是要叫同情者不要忠〔忘〕记那‘七子’,更不要忘记了那‘七子’之外的新的‘子!’”文后所附《七子之歌》,是从《清华周刊》上转录的。
闻一多的儿子闻立雕曾说过:《七子之歌》“是一篇控诉帝国主义罪状的血泪书,是启迪人们爱国意识、唤起民众讨伐帝国主义的檄文,不仅在当时感动了千千万万读者群众,而且几十年后仍令人心潮澎湃,热泪盈眶”(《红烛:我的父亲闻一多》,新华出版社2009年9月版)。
100年后的今天,再次重温《七子之歌》,依然能激发我们的爱国主义情感,《七子之歌》如同一首跨越时空的战歌,激励着中华儿女。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闻一多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