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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3月12日 星期三

    读诗漫笔(43)

    诗不应该这样写

    ——重读郑嵎《津阳门诗》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03月12日   15 版)

        ■顾农

        鲁迅曾经向有志于创作的青年提出过一个很有意味的建议,就是对比着去看大作家的未定稿本与已经完成的作品,从前后的修改变化中领悟写作的奥妙。可惜留有修改痕迹的手稿本很不容易看到,于是他又提出一个补救的办法道:

        新闻上的记事,拙劣的小说,那事件,是也有可以写成一部文艺作品的,不过那记事,那小说,却并非文艺——这就是“不应该这样写”的标本。只是和“应该那样写”,却无从比较了。(《且介亭杂文二集·不应该那么写》)

        没有比较,就难以有深入的体会了;我想另有一个似乎更可行的办法,就是对比着来看采用同一题材的两份作品,从它们的高下优劣中来体会写作的宜忌。

        请从唐诗中选取一组同一题材之作,来说明这一种思考的路径。

        “安史之乱”是唐代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唐玄宗(明皇)与杨贵妃(太真)的故事为世所盛传,华清宫则是发生传奇故事的要地,此后就此作诗的甚多,“唐人竟以太真遗事为一通常练习诗文之题目”(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3页),其中的近体诗受到篇幅的限制,大抵只能略为点到,感慨一番;长篇叙事诗则可以说得比较充分,这里有白居易的六十韵的《长恨歌》和一百韵的郑嵎的《津阳门诗》(《全唐诗》卷五六七、《唐诗纪事》卷六二),前者赫赫有名,千古传诵,大家都比较熟悉,笔者也曾略有论述(《白居易的两大代表作》,《文汇报·文汇学人》公号版2023年5月5日),这里不去多说了;后者一向大遭冷落,关注的读者很少,现在几乎所有的文学史和作品选都完全不提其人其诗。

        按晚唐诗人郑嵎的情况现在能够知道的甚少,《唐才子传》卷七有一份他的传记,内容极其简单,只是说:“嵎字宾光,大中五年(851)李郜榜进士。有集一卷,名《津阳门诗》。津阳,即华清宫之外阙,询求父老,为诗百韵,皆记明皇时事者也。”其诗大约作于他进士及第的前一年(大中四年,850),这时离安史之乱爆发(天宝十四年,755)已经过去将近一百年了。《津阳门诗》小序云:

        津阳门者,华清宫之外阙,南局 禁 闱,北 走 津道。开成 中(836-840)嵎尝得群书,下帷于石瓮僧院,而甚闻宫中陈迹焉。今年冬,自虢而来,暮及山下,因解鞍谋餐,求客旅邸,而主翁年且艾,自言世事明皇,夜阑酒余,复为嵎道承平故实。翌日,于马上辄裁刻俚叟之话为长句七言诗,凡一千四百字,成一百韵止,以门题为之目云耳。

        诗中又有自注数十条,约二千字,涉及津阳门内华清宫的种种情况、种种故事。知他主要依据旅舍主翁的谈话,兼采过去读过的有关群书,写成了这首长诗,其中有批评白居易的地方,说《长恨歌》中有些提法与历史事实有出入。遗憾的是《津阳门诗》小序的文字略显累赘,再读其正文,就更觉得他的文风比较沉闷噜苏,基本上没有什么诗意。

        全诗以转述旅邸主翁的谈话为主体,这本来也是写叙事诗的常用办法之一,而郑嵎为介绍自己的投宿、听主人讲往古之事,不厌其烦地写了很长的一段:

        津阳门北临通逵,雪风猎猎飘酒旗。泥寒款段蹶不进,疲童退问前何为。酒家顾客催解装,案前罗列樽与卮。青钱琐屑安足数,白醪软美甘如饴。开垆引满相献酬,枯肠渴肺忘朝饥。愁忧似见出门去,渐觉春色入四肢。主翁移客挑华灯,双肩隐膝乌帽欹。笑云鲐老不为礼,飘萧雪鬓双垂颐。问余何往凌寒曦,顾翁枯朽郎岂知。翁曾豪盛客不见,我自为君陈昔时。

        到诗的最后写自己离开这家旅店,又很费了些笔墨:“主翁莫泣听我语,宁劳感旧休吁嘻。河清海宴不难睹,我皇已上升平基。湟中土地昔湮没,昨夜收复无疮痍。戎王北走弃青冢,虏马西奔空月支。两逢尧年岂易偶,愿翁颐养丰肤肌。平明酒醒便分首,今夕一樽翁莫违。”为建立一首叙事诗的框架,就用了这么多的篇幅,看来郑嵎不大明白剪裁之道啊。

        诗中的正文与注文又往往牵涉甚远,例如说到华清宫里的事迹,详细记载魔术师的表演,花了许多篇幅(写中国魔术史的专家或可从这里取材);而到了叙述安禄山造反,唐玄宗带着贵妃出奔,特别是关系重大且很有戏剧性的马嵬之变,却只有寥寥几句——

        汤成召浴果不至,潼关已溢渔阳师。御街一夕无禁鼓,玉辂顺动西南驰。九门回望尘坌多,六龙夜驭兵卫疲。县官无人具军顿,行宫彻屋屠云螭。马嵬驿前驾不发,宰相射杀冤者谁。长眉鬒发作凝血,空有君王潜涕洟。

        后来写玄宗由成都复回长安,也略无抒情的意味,而一味关注无关紧要的细节。流水叙事,没有想象,少有诗意,而且轻重倒置——这样来写诗怎么能吸引读者呢。

        郑嵎文字水平本不甚高,又受到旅舍主翁谈话的严重制约,估计这位见闻很广的老人家说什么,他就记录什么,其奉献无非是把原先的口语改写成七言的诗句而已。有闻必录,如果用于记录口述史或者也还可行,用这个办法来写诗是一定不对路的。写叙事诗要像白居易《长恨歌》那样有感情,有文采,有思想,有重点,而且要讲究控制篇幅,尤其不能在节外生枝之处喋喋不休。《津阳门诗》特别是其中的自注包含了若干他处未见的零星史料,或可供有关专家参考——那是意外的贡献了,就诗而言,只能说是一份“不应该这样写”的标本,当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诗还是很值得一读的。读诗也很需要比较。

        最后不妨顺便指出,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中《长恨歌》一章的考辨多有新意,历来受到重视,但此文长达四十五页,其中似乎不免有些牵涉过远、同诗义关系不大的文字,例如杨太真入宫时是否为处女、温泉洗浴的由来之类,或者可以不谈或略谈;全文的论述过于重视史实而轻视艺术,风格有类乎《津阳门诗》者,现在读起来容易不大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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