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
张琴的《长夜的独行者:童寯1963-1983》中文版出版后,她第一时间就寄给了我。我读了之后,就想为童寯先生再写点什么,尽管从1997年开始到现在,关于童先生我已经断断续续写了很多东西。但是张琴的这本小书,大大丰富了我对童先生的认识,也很符合我对童先生的一向感觉,一系列的琐事仍然让我叹息不已。
在我1998年发表在《建筑师》杂志的短文《造园记》里,引用了童先生在《东南园墅》里的一段文字:“文人,而非园艺学家或风景建筑师,才能善于因势利导去设计一座古典中国园林。他作为一位业余爱好者,虽无盛名却具差强人意的情趣,可能完成这诗意的和浪漫的任务。如果情趣得以强调,在这里要比仅具技术知识重要得多。”在我看来,童先生这么说,不仅只是在讨论对江南园林的一些特殊领悟,这几句看似轻飘飘的话,尤其是这种往往“不合常规”的情趣,实际上足以颠覆中国当时正统建筑学界的所有宏大叙事。而就江南园林本身,读完童先生的文字,得出一个结论:它是中国传统中出现过的最有先锋精神的建筑学。童先生没有这样说,但他用他的后半生践行了这种精神。
从1996年到1997年,我把《东南园墅》反复读了六遍,经常读到浑身发抖,然后开悟。这就是为什么当我读到张琴书中关于《东南园墅》的部分,感慨良深的原因。但我的“看懂”,也是有一个过程。我尽管一直钦佩童先生的为人,但是,从我1982年第一次在南京工学院建筑系馆中大院的楼梯上见到童先生,到我因为细读《东南园墅》而对江南园林有所体悟,间隔了13年。
多年以后,重新回忆我第一次见到童先生的情景,不得不感叹人世间的缘分。那应该是1982年,在中大院从二楼到三楼的中央楼梯上,我见到,不如说是冲撞到正在下楼梯的童先生。那时候我读本科二年级,正是年轻,上下楼梯几乎都是飞的。我只记得童先生用他有几分忧郁的眼神严厉地看了我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我很快低下头,正好看见先生脚上的那双鞋,很老的牛皮鞋,按张琴书中所写,是一双美国皮鞋,从1949年一直穿到我见到的那个时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童先生,居然也是唯一的一次。
但是从此我对和童先生有关的事情特别地注意。很多关于童先生的故事都在师生间流传,或者说,学院里的那些老先生中,如杨廷宝、刘敦桢等,童先生的故事最多。譬如资料室那张不变的座椅。譬如帮助学生画效果图,特别是补树,一挥而就,等等。但我印象最深的是童先生的著作还有语言文字。他的著作文字总是极其简练,是那种带有文言味道的白话文,质朴无华,几乎没有形容词。多年以后,当我开始带研究生,我要求学生的论文尽可能不使用形容词。读了张琴这本书,我才发现这也是当年童先生对学生的要求。不仅如此,我印象更加深刻的是,童先生对他讨论的问题,总是一针见血,极有独到见解,敢于做出判断,从不含糊其词。我记得读他的《西方建筑科技史》,对西方传统建筑中的材料、结构与施工方法的演变脉络描述清晰,对我大有启发,再次读到这样有深度的建筑史,是要等到90年代初见到肯·弗兰普顿的《西方现代建筑——一部批评的历史》和他的《抵抗建筑六点》。不过,直到1987年,当我写下那篇引起剧烈非议的文章《破碎背后的逻辑——中国当代建筑的危机》的时候,我仍然对江南园林没有特殊的兴趣,除了觉得童先生那些描绘江南园林的水彩画,实在是画得太好,是我这辈子都望尘莫及的。
我和童先生再续前缘是因为晏隆余老师。那应该是1988年。那时候晏老师在学校出版社做编辑,但我这个建筑系著名的叛逆学生就认识了他,并且成为莫逆之交。他曾经做过童先生的助手,很多童先生的故事都是他告诉我的。那一年我研究生临近毕业,他经常请我去他家吃饭,做红烧肉给我吃,让我补充营养。五月份,我论文答辩全票通过,寄给了三位我认为值得寄的教授,分别是清华大学的汪坦先生、陈志华先生和《建筑师》编辑部的王明贤先生。汪坦先生1986年曾经在东南大学做过关于西方现代建筑相关理论的六个系列讲座,对我影响很大。陈志华先生的《西方建筑史》有个人激情和文采,我很认同。王明贤先生则因为我1985年在《建筑师》发表论文《皖南村镇巷道空间结构解析》(应该是中国建筑界第一篇用罗兰·巴特式的法国结构主义哲学分析中国传统乡村空间的论文)后,跟我保持着通信联系。
好像是六月,暑假前,晏老师拜托我去一趟北京。他正在负责编辑《童寯文选》,是用童先生1930年代在上海用英文撰写的一批稿子翻译成中文来编辑的。估计是害怕邮寄丢失,他让我亲自带稿子去汪坦先生家,他已经请汪坦先生写一篇序言,并通篇校对全文。另外,他让我再带一份稿子的副本去童先生儿子童诗白家,请他校对一下。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看过稿子的内容,但因为是为童先生的事,而且能够见到汪坦先生,我就欣然前往了。
汪坦先生在家里接待了我,很热情,给童先生的书写序,在他是毫无问题。读了张琴这本小书,我才知道汪坦先生和陈志华先生都是童先生老友,1982年童先生去北京化疗,最后一次拜访清华建筑系,他们拍过一张合影。谈完童先生的事,汪坦先生就拉着我坐下,问起我硕士学位论文的事,论文的题目是《死屋手记》,以先生的学识,他当然知道我借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名字的影射含义。他又说,陈志华先生也收到了我寄的论文,特地让他转告我。今天回忆起来,那一天都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楚了,只是觉得那一刻很美好,尽管只有汪坦先生在,但是似乎童先生、陈志华先生也都在。我记得很羡慕汪坦先生的书房,四壁堆满书,房子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橡皮树,茂盛得已经挤住屋顶。阳光灿烂,汪坦先生又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吃午饭,我那个时候还很土,第一次在汪坦先生家见到烤面包机,至今嘴上还残留着那一天烤面包片微焦的香味。
午饭后,和汪坦先生告别,我又去童诗白家。他不在,但我见到了他的夫人郑敏——著名的诗人和诗歌评论家。她让我把稿子放下,就开始问我的硕士论文,并追问为什么要借用《死屋手记》这个名字。我已经完全记不得当时的谈话,只记得郑先生坐在沙发的一张拖地的老虎皮上咄咄逼人的语气。有意思的是,从张琴书中看,对于童寯先生用莎士比亚式的英文写给她和童诗白的信,郑敏是相当服气的。
十多年前,台湾的诚品书店要出版童寯先生的《江南园林志》,让我写一篇给读者的推荐短文,我在文中把童先生不做设计比拟为沈从文停写小说,我觉得,童先生不仅开启了对江南园林的近现代研究,更加重要的是,他代表了中国建筑师身上稀缺的风骨,至今意义不减。更有意思的是,这种风骨是以情趣的状态自然流露出来。2000年,我和陆文宇在杭州太子湾公园参与建造了我们的第一个夯土作品《墙门》,我后来就一直用元代画家倪瓒的《容膝斋图》来讨论这件小作品。前两日,为了写张琴拜托的这篇任务,我又读了一遍《长夜的独行者》,不经意间发现一个小惊喜:童先生在“文革”期间的一次检讨里写到,他的这种隐逸状态,主要是受他喜爱的元人山水画和明末小品文的影响,特别是倪瓒的画,几棵杂树,一个简单的亭子,隔着水,一抹远山。
看来我和童先生还真是意趣相投,气息相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