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宋庄
作为钱穆先生的长孙女,您和祖父有何交集?您对他的整体印象是怎样的?
钱婉约:祖父1949年从苏州到广州,继而离开大陆,到香港到台湾,1990年在台北去世,随后归葬故乡苏州。我是上世纪60代年在苏州出生的,少年时,祖父是我们家避而不谈的存在。在我小学、初中的时候,这个晦暗不明的存在,还曾经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辱骂和歧视,比如沿街尾随叫骂或者入少先队、入共青团审核是若隐若现的阻碍之类。
所幸上世纪80年代之后,拨乱反正,海峡两岸开通了书信往来,借助中间地带的香港,两岸的亲人得以会亲相见。我是在1983年读大学期间,跟随父辈们一起,到香港新亚书院,参与祖父九十华诞生日的系列活动,而得以初次、也是唯一一次与祖父相见的。那次与祖父母一起,在新亚书院共同生活了一个月。在祖父身边的所见所闻,受到的耳提面命,对我此后的读书为学,乃至做事做人,都产生了较大影响。
短短一个月的相聚,祖父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德高望重的学者、受人爱戴的老师;是终于穿越时空阻隔,儿孙绕膝一桌吃饭时常常哈哈欢笑的爷爷;是凑近身前关切的询问和倾听、谆谆教诲叮咛甚至直言呵斥的长辈。
能谈谈您所了解的钱穆先生的阅读情况吗,比如他的案头书、枕边书是什么?
钱婉约:钱穆先生的一生可以说就是“与书为伴”的一生,他读书为学,教书为师,写书为业。学界公认他的学问广泛涉及经史子集,从他学术发展的先后顺序看,先是从集部韩欧唐宋八大家到清桐城派古文辞,随后用力于子部的先秦诸子,进行纵横贯通式的考据;再到史部的先秦史、通史、政治制度史、学术史的教学著述;最后归结于经部的思想史、文化史的通识性论著。
所谓案头书、枕边书,不同时期因研究重点不同阅读的书也会变化。从他回忆录和一些著作的序、前言文字看,他最喜欢和看重的书是《论语》,曾经说过,“《论语》应该是中国人人人必读的书,不仅中国,将来此书,应成为一部世界人类的人人必读的书”。并说:“我认为,今天的中国读书人,应负两大责任,一是自己读《论语》,一是劝人读《论语》。”这是1962年孔子诞辰日他在新亚书院对师生演讲时的话,他把孔子作为中国思想的核心和源头,由此而下,他对朱子和王阳明也有深入的研究,给予思想史上高度的评价。文学方面,他说过,最喜欢的诗人是陶渊明。
您认为钱穆先生的为人为文,有没有受到哪些书或哪些人的影响?
钱婉约:钱穆先生的为人楷模和思想学术的宗师是孔子、朱熹、王阳明、曾国藩,可以说,他一生为学著述活动是自觉继承这条儒学的学脉道统而来的。具体到学术理念与方法,对于近现代新的实证考据方法,从年轻时候起,他也敏锐地关注学习,比如受到日本学者蟹江义丸《孔子研究》方法的启示,在史学研究上,受到中学老师吕思勉的教诲等。
您是从什么时候接触钱穆先生著作的? 最先读的是什么书?
钱婉约:我从与祖父见面之前两三年的1980年,开始读钱穆先生的书,那时还是中学生。1980年,父辈在香港首次与祖父母相见后,带回来一批祖父的书,嘱咐让儿孙后代阅读学习。当时,民国时期出版的钱穆著作因为禁毁过,一般图书馆包括我们自己家已经几乎不收藏,而钱穆先生离开大陆以后所著的书,我们这里称之为港台书的图书,当时也非常罕见、不容易读到。因此,我开始读钱穆先生书的时候,在那样的外在阅读环境下,自己心里多少有点“读禁书”又“趋时尚”的心态。
最早读的是《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合刊》和《论语新解》。前一本书,其内容不仅仅是个人回忆录,而是以广阔的思想学术视角,以凝练而又不失具体细节的记录,写出了史学家眼里清末、民国以及1949年以后,时代变迁下的学校教育、学坛掌故、世事人情等等。后一本书《论语新解》,可以说,奠定了我此后学习走进中国历史文化的认知基础和价值倾向。这两本书,也是我后来一直放在手边时常翻阅的。
您曾提到大学一年级时读了祖父的《论语新解》,并和祖父有过交流。能谈谈在读书方面祖父对您的影响吗?
钱婉约:我读大学前后,祖父与我有过好几封书信往返,就我当时的读书情况给予指导。总结一下大意是,《论语》要会读能背,读《论语》,《论语新解》可与《四书集注》互读,读《论语》当在一生不同阶段上反复读,读《论语》要与自己的性情涵养、与人交友、认识时代、服务社会相联系,用以指导自己的现实人生。我读的是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他指导我要读的四书、老庄、史记这七本书,也可以看做是大学生文史入门的阶梯。另外,对于学习古诗文,他说:“每日熟诵一两首,是人生一大乐事。”可以先读《唐诗三百首》,上推《诗经》,下及陶渊明。他说:“读诗,当读个人专集,读文,读古代名篇就好,比如韩欧唐宋八大家文等。”读个人诗集便于前后贯通、知人论诗。读完一个人,再读另一个。读文,可就古人的选本,读名篇。
祖父的教导与鼓励给我的影响,概括一下说:一是促使我选择了大学中文系的古文献专业,从此与中国文史结缘;二是让我敬畏学术,深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重要,为学要下功夫,而不要急于发表,急于求成求售;三是,体会做古代学问,当知反求诸己、切问近思、知行合一。读书而能够让人“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臻于诚明的境界。
《钱穆先生全集》有七十多种著作,有没有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入门的书? 从哪里进入“钱学”您有何建议?
钱婉约:现在社会上,阅读钱穆先生著作的人不少,有大学里的年轻学生、专家教授们,也有社会上一般的文史爱好者。专业研究者有自己的需要和眼光,自不必我说;如果是一般的文史爱好者、传统文化研修者,是不是可以有一个“读钱门径”或者入门书的设问呢?
我曾经给“钱穆先生共读会”的群友,推荐过两本入门书。在这里也简要介绍一下:
第一本是《论语要略》,可以说是“钱学”阶梯上的第一层。这是他一生多种《论语》解读书中最早的一本,出版在1923年,从古来《论语》的版本,到孔子的事迹、孔子的日常生活、主要思想主张,以及孔子的学生及他们各自的特点等等。读来环环相扣,引人入胜,让人进入“杏坛讲学”的精神世界。我想推荐的另一本入门书是《学籥》,可能不大为人所知,学籥,顾名思义是开启学问门户的钥匙,是讲读书方法和治学门径的。书里包括了“略论孔学大体”“朱子读书法”“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学问之入与出”“推寻与会通”“谈当前学风之弊”“我如何研究中国古史地名”等篇。钱先生在此书中,反对“为学问而学问”的“博士之学”,像乾嘉学者那样沉迷于考据,以一己的博学与考据功夫而沾沾自喜。主张读书人要有担当,要追求陈澧、曾国藩那样的“士大夫之学”。所谓“士大夫之学”,就是读书为学,首要的是明大义,有关怀,做到“博文约礼”,“切问近思”,把学到的知识道理与自我人生、与当下社会联系起来,使读书为学达到“有益于身,有用于世”的目标。
让您感到“真正了不起”的是哪本书?钱婉约:读书,促进和伴随每一个个体生命的
精神成长,说来惭愧,我已经过了五十而知天命,到了六十而耳顺的年龄,但并没有达到“知天命”和“耳顺”的生命状态和精神境界。一定要说一本“真正了不起的书”,那我说——《论语》。它是古来中国人理想家园的蓝图,《论语》中师生们所关切和谈论的,都是人生最根本的精神追求和生活意趣,它恢弘而具体,简约而丰富。至今,给人智慧,让人保持淳良与仁厚,在这个纷繁而竞争的世界中,仁礼忠恕对人,敏行讷言约己,与人为善,与时和谐。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
钱婉约:阅读习惯好像也是与时更替的。年轻的时候读书快,时间和心力集中,一本本从头至尾,一气呵成,还会做很长很厚的笔记,阅读对于个人的收获如雨露滋润,草长莺飞。读书宜快,快是高度集中,能举一反三,旁敲侧击,曲折回环,更见主旨和规模。读书不宜慢,慢了容易懈怠。对于重要的书,我会一读再读,过一段时间,因为新的需要,而再读。“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对我来说,有些中外文化的经典之作,如《四书》、如《诗经》《红楼梦》,包括专业领域的原典,如《万叶集》《古今和歌集》《俳句三人集》以及《内藤湖南全集》,还有专业性的好的研究论著,都会经常放在手边翻阅、核对、参考。
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见到谁?
钱婉约:司马迁在《孔子世家》最后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司马迁读孔子书,想见其为人,也可以说就是想见孔子吧? 孔子,虽然不是现当代语境意义上的作家,但是他天纵之圣,怀揣仁礼,诲人不倦,万世师表。若是能有机会见到这样的一位圣者与老师,那是人生的幸事。
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钱婉约:《论语》《红楼梦》《日本古典俳句选》。
假设策划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学者出席,您会邀请谁?
钱婉约:宴会上,一般来说,拥有广博的知识,深广的关怀,又肯热诚待人,谈笑风生的人,一定是受人欢迎,让人敬爱的。一个作家或学者,若是自言自语后现代意识流的作者,他可能会自我中心落落寡欢;若是故作高深晦涩难懂的,又可能自标清高目中无人难以相处吧。那么,我将邀请谁呢? 像汪曾祺、王蒙、陆文夫,或都是比较好的人选吧? 不知他们愿不愿意莅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