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歌
去萍乡之前很多年,我就知道这个地方,这是因为好朋友易都是萍乡人。易都兄在苏州生活已经多年,他在苏州文化界绝对是一个时尚而活跃的存在,似乎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苏州人。而他在我的心目中,却始终有一个鲜明的标签,那就是“萍乡”。
这是因为,初识易都的时候,他从他堆积如山的各种古董照相机里掏出一瓶辣酱,他拿着它,就像捧着一架他所有收藏中最珍贵的一件,郑重地对我说:“荆歌兄,我送你一瓶辣酱,这是我妈妈亲手做的。”我不吃辣,向来不胜辣力,但是怕拂了易都兄好意,便反问道:“你妈妈做的,你怎么舍得送我?”他犹豫了一下,说:“那你尝尝吧,实在是太好吃了!”说着递上一只吃冰淇淋用的塑料小勺。当他打开辣酱瓶盖的时候,一股充满热力的气味便向我袭来。那是比世界上任何食物都要猛烈凶狠的气味,它扑向我,几乎让我后退了两步。“香吧?”他问。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是咳嗽了两声,还是打了几个喷嚏,反正是被撞击震撼到了。这是什么样的辣椒酱才会有如此汹涌澎湃的冲击力啊! 我面露惧色,真的后退了两步,说话也结巴了:“我,我,我不喜欢吃辣,我不,不能吃辣。”易都的笑容更加灿烂起来,一边背着照相机的小伙伴也笑靥如花,说:“荆歌老师你尝一尝吧,这是最后一瓶了,吃完就没了,真的是太好吃了!”他恳切的样子迷惑了我,我决定一试。当我舀了一勺辣酱放进嘴里时,它确实有些可口,但是很快,它就化身刀子,将我的舌头割出血来。它策马扬鞭长驱直入,瞬间就将我的口腔和食道占领。它攻城略地,很快我的胃也沦陷了。到了晚上,我的肠道也感受到了辣酱的威力,肠子只要稍加蠕动,便腹痛难忍。而将辣酱送进嘴里的当时,张口结舌涕泗横流的窘相,对众人来说是滑稽可笑,于我却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我从此知道了萍乡,知道了它是一座物产丰饶风光秀丽的赣西古城。听说过“四川人不怕辣,贵州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的民谚,不知道的却是萍乡那才是辣界之王,是辣的顶流和天花板。甲辰初冬,萍乡市文联主席漆宇勤约我前往,我突然有了一种孤胆英雄的悲壮。我早已领教过易妈妈的辣手文章,此去关山征程,打算浴血奋战遍体鳞伤还是有可能捐躯沙场? 我想象列车一进萍乡,空气都是辣的,外来人士的喷嚏,当如萍乡花炮一样在空中响成一片,嘭嘭嘭嘭地绽放。
结果,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萍乡的辣,无论是血鸭、田螺还是萝卜干,其辣对于爱辣人士来说,是可以我心飞扬一秒进天堂的。而对于我这样甜软食物养育大的苏州人,则可谓一剑封喉枪响命殒的。我身临其境领教了萍乡之辣的深刻狂放之同时,也感受到了萍乡人对辣至死不渝的爱。这种爱犹如历尽磨难的爱情,在纠缠研磨中欢腾,在眼泪与欢笑中体验高潮,是不离不弃,是相看两不厌,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海誓山盟。是的,我又相信了爱情,是人与人的爱,是人与一种食物的爱,是洒脱淋漓的爱,是骨肉难分的爱,是一代代薪火相传之爱,甚至是舍生忘死的爱。我又想起了易妈妈的辣酱,那是恩重如山的母爱,也是易都兄纵然游遍世界都无法须臾分离的故乡之爱。
知道我要去萍乡,易都兄表现得很兴奋,在叮嘱我要保护好自己的胃之余,他表示萍乡有许多他的好朋友,什么什么公司的老总,哪家哪家民宿的老板,如果需要,他都可以请他们热情接待。对此我是没有理由怀疑的,却也觉得大可不必动用这些资源,因为漆主席把我们召去,早已经作了周到完美的安排。甫到萍乡,我便对漆主席说,听说武功山已经封山了,是不是? 漆主席说,你听谁说的?我说易都啊,我们苏州大名鼎鼎的摄影家,是你们萍乡人。他说,我知道这个人,但是他说错了,我们可以上武功山。
武功山上我们的合影,刘醒龙发朋友圈的文案是:“照片中某人说的,武功山是十大非名山之首。”他说的某人,指的就是我。确实,我在武功山上是说了这句话,但它不是我的创作,而是从漆主席的文章中抄袭而来。这不是一句玩笑话,武功山挤不进十大名山,但它的巍峨与壮丽,较之名山是毫不逊色的,它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是一个“名”字。它的海拔高度是超过泰山的。我开玩笑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我们是登武功山而小泰山啦。
武功山上已经有了积雪,树上、瓦上、地上,洁白与蓝天相互映衬,那纯明圣洁的色彩恍若仙境。我看到积雪平坦如纸,有游人用树枝和手指在上面写下字母和文字,划拉出神秘的图案。它们代表了什么? 是啥意思? 春心一点,灯火万家,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秘密,都有一份深藏的爱,要告诉雪,告诉武功山,告诉这个圣洁的季节,告诉这超越尘世一切悲欢离合却又会为他们守口如瓶的大自然。
在下山的缆车上,我有幸与几位当地的朋友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们看着外面不断移动的美景,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着天。我突然发现坐在对面的姑娘,皮肤洁白得耀眼。平生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皮肤的人,难道她是武功山中的一个雪人吗?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说是这样的姑娘在萍乡很多,她们肌肤的美丽得益于吃辣。果真是这样吗?我想若是以科学来考量,这种解释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当然也许未必,辣究竟是一种怎样神秘的东西呢? 它是一个什么性质的词儿? 吃香喝辣,辣手著文章,火辣,老辣,泼辣,毒辣,辣手摧花,心狠手辣,引申将辣带向什么意义?是褒是贬不得而知。不管怎样,我相信辣是一种奇妙之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它尖锐锋利又蚀骨销魂,它促使人分泌快乐激素,它让生活红火,令人生酣畅。它催生出极尽绚烂的人间故事,它制造欢乐,制造美人,制造奇迹。它就是奇迹本身。
又说到了易都。同在一间缆车里的当地领导兴奋地说,我认识他呀,我们是好朋友呀。于是在仿佛凝固于蓝宝石一样的武功山中,我拨通了易都兄的电话。彼时他正在一个行业摄影协会的换届选举大会上,他有点德高望重哈,轻声告诉我说他将从会长的位子上退下来。我把手机递给当地领导,他们于是开始了我一句都无法听懂的对话。领导的声音是亢奋的,易都也是,但却压低了嗓音,因为他在开会。
我忽然想起来了,易都说过的,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或者秋风给万物镀金的季节,他要组织一次武功山登山摄影活动。易都是屡获国际摄影大奖的大牌摄影家,武功山之约,是萍乡和苏州两座城市的骄子易都定下的。易都和他的学生们,特邀我作为他们的朋友届时共赴武功山。到那个时候,神秘壮美的武功山,又会向我们展示怎样的风姿? 大家的镜头,又将如何解读这部雄浑的自然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