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宋庄
能否先谈谈您的童年阅读?
张锐锋:我最早阅读的童话是小人书《西游记》。我感到,至少《西游记》是最为接近童话的著作。关于神与妖、人与妖的斗争,关于西天取经的种种历险,充满神奇变化的各种难以预料的动物形象……生动有趣,远远不同于那些乏味的成人故事。后来,或者说是在进入成人阶段,我才有机会看到真正的童话,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还有别的童话。
我发现,这些童话与我们所说的故事有所不同。童话并不能和我们的生活一一对应,我们的生活结局也不会和童话的结局相同。当然,也有偶然的、恰巧的,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的惊喜相逢。我们一般讲述的故事则是另一回事。一个儿童,还处于远离世俗的纯真状态,他还不能接受权力和利益,还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庸俗价值和意义。
所以,我感到安徒生的意义是非凡的。他告诉我们精神的价值、精神的力量。他告诉我们自由的宝贵和幸福的来之不易。
您的写作受谁的影响,不同时期的阅读有何特点?
张锐锋:我的阅读比较早,识字不长时间就开始看小人书。认识了一些字以后就看家里的古书。繁体字不认识就边猜边读,有些实在不明白的问本家的七大爷,他是私塾先生,也是我父亲的老师。我每天都读书,生产队干活休息时,别人聊天,我总是树底下看书。从前看的都是“文革”前17年和“文革”中的作品,《金光大道》《艳阳天》《无名岛》《青春之歌》……第一次看到外国文学作品是契诃夫的《草原》,那时我已经读高中了。我的老师原来是《文汇报》的副总编,姓郑,她告诉我说,你要看真正的好书,读差的东西对你没有帮助,然后拿了一本书用俄语给我读。她是烟嗓,声音沙哑,抑扬顿挫,读书像唱歌一样,尤其卷舌音,太好听了。读完后她说这是契诃夫的《草原》,我问她有没有中文版,她给了我一本契诃夫的中短篇小说集,这是我最早接触的外国文学,第一次感觉文学是优雅的、优美的。
我还有一位语文老师王琪瑞,个头不高,深度近视,会写文章会唱歌,能演奏各种乐器,在我的眼里,他无所不能。每次到了重大节日出壁报,总有他写的诗,词语华美,有闻捷的风格。语文老师给我提供了一个书单,有《论语》《史记》,我们那时候读书不重要,但是老师都很强。我还喜欢郭小川和公刘的诗歌,激情澎湃,语言简洁生动,节奏明快,适合朗诵,有丰富的想象和深刻的哲理。
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有谁对您的影响比较大?
张锐锋:我们刚开始写散文的时候,编辑部普遍不重视,散文属于版面“补白”。我在1986年就写了《马车的影子》,投出去之后很多刊物编辑还不能接受这样的散文,认为我写的“不太像小说”。
我特别感谢宗仁发。他在上世纪90年代看到我的散文,并且问我还有没有类似的散文,让我多写一些。宗仁发是非常有想法的编辑,对一个人的才华非常珍视,培养了很多优秀作家,敢于行天下先,这样的编辑凤毛麟角,他是伟大的编辑,这也是他在文学界受尊敬的原因。一个好的编辑必定是作家的知音。
早在1996年,您就写过一部20万言的长篇散文《别人的宫殿》。“新散文”的概念是从什么时候提出的?对90年代兴起的历史文化散文热,您持什么态度?
张锐锋:开始没有意识到想突破传统的禁锢。“新散文”是从《大家》开始的。1997年,《大家》的编辑敏锐地发现,许多作家选择了变革,尤其是散文。他们和我商量能不能设置一个栏目,我们想了很多题目,最后命名为“新散文”,先是发表了我和庞培的作品,祝勇、宁肯、马莉、周晓枫等次第登场,我们都尝试写一些不同于过去的散文,对外部景观的描摹、对内心世界的刻画、赋予观察世界以更多的视角,算是新散文的亮相。种子的力量非常巨大,命名也非常重要,它有明确的指向性,它的表面和性格,它的精神内容,一个命名包含了很多深邃内涵。
新散文应该去中心化。大家总是对新的东西很向往,但新散文也有继承的脉络,我认为是继承了先秦散文的某些特点。庄子的讲述非常生动、辞采华美,是寓言化又包罗万象的表达方式,是散文也像小说,它有多种多样的特点,这特点又是模糊的,但是我们不会否认它是散文。像晋国从最初的河汾以东方百里发展为春秋霸主,“一部晋国史,半部春秋史”,是兼并了周围各个小国而成形。哲学家怀特海早已发现了这一点。他从希腊悲剧入手,看到了“悲剧的本质并不是不幸,而是事物无情活动的必然性。这种命运的必然性,必须通过人生中真实的不幸遭遇才能说明”。他认为,人类必须展现这些剧情,以说明逃避的无用。实际上,文学中所反映的这种无情必然性,已经充满了科学思想,已经对秩序这一概念有了深刻、明了的洞察,人生活动的图景与宇宙图景之间暗藏着对应关系。文学作为生活的某种模型,也存在同样的必然性,散文的发展也需要不断伸出触角吸收养分,入侵别人领地,开疆拓土,化为己有,但它还是散文。
您的语言很富有诗意,是因为早期写诗的缘故吧?
张锐锋:诗歌需要句子的亮度,像乌云中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我参加了第六届青春诗会,那一届诗人很强:吉狄马加、翟永明、韩东、于坚、潞潞、宋琳……他们都写得好,我缺少诗歌才华,而且在诗歌里,我的日常经验也得不到充分表达。所以1986年我就考虑转行。我追求文学语言的不确定性。语词之间要有内部的张力,语词之间的组合使它产生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唤醒人们的联想。
您的阅读有什么特点,喜欢哪些作家?
张锐锋:我是随便拿起书来读。每个人有喜欢的书,都有自己的文学史,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阅读谱系。一个人的文学史不是他读了多少书,而是他喜欢的书构成的。只有你喜欢的书才塑造你的知识结构和认知能力。我读外国文学多一些,也读古代的书,比如《论语》《左传》和《庄子》。《论语》是我的枕边书,因为时间的距离,它里面的话语失去了具体语境,因而我喜欢每一句话背后可能的场景和针对性,每一个小节,简短而耐人思索,它本身隐藏着故事。我喜欢比较耐读的书,有书卷气和富有诗意的书,比如沈从文、萨特、梅里美、鲁尔弗……比较喜欢的都会留下来反复看。萨特的东西偏重理性,他是哲学家,我喜欢其中理性的力度。但理性太强的作品有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那就是,故事的主题压倒了故事本身,模糊和不确定性消失了,提炼的力量简化了事情的复杂度。
我还喜欢川端康成,他没有宏大叙事,就是日常生活,看似平淡,弥漫着淡淡的忧伤;他叙事从容,让人觉得像流淌平稳的河流,但不时跳起几朵浪花。川端康成不屑于设置小说中所谓的悬念,不屑于用最卑微的方法迎合读者的阅读趣味,也不屑于故作高深地用一些艰涩概念迷惑他的拥趸,他只是采用最简单的方法,最直接的方法,最不需要修饰的方法。如果将川端康成的作品放在显微镜下仔细审视,就会发现,川端是一个极其单薄的影子,他既不具有宽广的面积,也不具有“点的深度”,但是,在这一单薄的影子上,却垒砌着一个巨大的情感城堡。这个城堡很少让人们看到其全部,偶然会露出一些影影绰绰的迹象,透出城堡里的部分信息。更多的时候,它被一片大雾所笼罩。这座城堡实际上并不是为了说明什么,它的建造只是为了让我们感受什么。因而,川端所具有的真诚不是显现于外形,而是直接用其体温来让我们感受温暖或寒冷。
您会记笔记吗?有何阅读习惯?
张锐锋:我的阅读有点抽样调查的意思,先看看开始,再看中间、结尾,感觉不错,就从头看。年轻的时候看得快,一两天看一本书;现在看得越来越慢,一点点看,一周一本就不错了。我既然看中这本书了,就要认真地记下阅读感受——我不是记名言警句,不是记上面说的意思,不是这段话我如何理解,而是它有什么引发我的思考,以及我所想到的东西。读书是沉入的过程,沉入水中,憋住呼吸把水下景观扫描一遍,然后跃出水面大口呼吸,这是多么畅快。梅特林克也是我喜欢的作家,我写过一篇读书笔记,《蜜蜂的生活》写得太精彩,他是观察者和发现者,他有巨大的能量和激情,所以我的那篇读书笔记题目是《年轻的蜂王》,文学家最宝贵的就是发现,发现就是灵感。
如果您组织一场宴会,会请哪些人?
张锐锋:古代的请庄子,他太智慧了,不世俗,有超越性;历史学家我想请司马迁,他的描述栩栩如生,非常精彩;现代作家要请鲁迅,我想问问他《野草》是怎么写成的,太奇妙、太诡异了。鲁迅的小说我都喜欢,《狂人日记》《铸剑》……鲁迅的每一篇小说结尾精巧,充满诗情画意,太会写结尾了,他一般不会在故事本身有太多停留,而是把我们引向绵长深邃的远方。鲁迅是很有趣的人,不过我这种性格大概会得罪他,因为我容易怀疑,会多问几句,可能他会不高兴。我喜欢沈从文在山东的时候写的故事,很有意思。外国作家我想请卡夫卡,他的思想太深邃了,说出来处处箴言,但他不是容易沟通的人,一下子听懂他的话很不容易。算了。杰克·伦敦我想邀请一下,我喜欢他的书,充满了激情。我还想和胡适聊聊天。所有朋友都说和他一起的时候如沐春风,应该是很好的享受。
如果可能去无人岛您会带哪三本书?
张锐锋:《庄子》《圣经》、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如何处理书架的藏书?
张锐锋:我的藏书既不多也不少,看完一本就放在上面。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又会拿起。一些书是需要反复读的,年轻时读过的书,现在再读,感受完全不一样。读书既是一种沉入,也是一种引出,对我来说,可能引出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