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3月05日 星期三

    也说鲁迅与“无耻文人”黄萍荪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03月05日   05 版)

      ■薛林荣

      1

      1933年,黄萍荪托郁达夫向鲁迅索字。当年6月28日,鲁迅日记云:

      下午为萍荪书一幅云:“禹域多飞将,蜗庐剩逸民。夜邀潭底影,玄酒颂皇仁。”又为陶轩书一幅云……二幅皆达夫持来。

      1981年版《鲁迅全集》对黄萍荪的注释是:

      1902年生。浙江杭州人。1933年通过郁达夫向鲁迅索字幅,鲁迅为之书五绝一首。1935年编辑《越风》半月刊时将此诗手迹刊登于该刊封面,进行招摇撞骗。1936年又多次写信向鲁迅约稿,为鲁迅拒绝。

      2015年版《鲁迅全集》对黄萍荪的注释是:

      黄萍荪(1908—1993) 日记又作黄苹荪,浙江杭州人。1933年通过郁达夫向鲁迅索字幅,鲁迅为书五绝一首。1936年编辑《越风》半月刊时多次写信向鲁迅约稿,为鲁迅拒绝。同年10月他曾将鲁迅所书五绝字幅刊印于该刊第二十一期封面。

      二者相比较,2015年版《鲁迅全集》不仅纠正了1981年版错误的信息,还删除了“招摇撞骗”这个字眼,更加客观理性。

      秦硕编著《鲁迅书法珍赏》(辽宁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对黄萍荪的介绍是:

      报刊编辑。黄曾一面在杭州的小报上造谣诽谤鲁迅,一面通过在杭州的郁达夫向鲁迅求字索诗。鲁迅因不知其身份,于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八日书此诗稿赠之。鲁迅逝世后,黄谬托知己,把此诗稿影印发表于《越风》。

      “谬托知己”这样的字眼也带着较重的主观色彩。

      《无题(禹域多飞将)》是鲁迅应黄萍荪索书而写下的自作诗。尽管黄萍荪当时同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的许绍棣(呈请国民党中央“通缉”鲁迅者)等人走得很近,但到底是年轻人,又由郁达夫代为索字,所以鲁迅还是给他写了一幅字。

      在《“禹域多飞将”欲挂费踌躇》一文中,黄萍荪描述了拿到这一诗幅的情形:

      1933年的一天,郁达夫给黄致一书:“有好消息面告,速来!”黄很兴奋地去了,郁赤膊会客,先是引用三国时祢衡“击鼓骂曹”的戏,向王映霞辩解赤膊会客并非不成体统。之后,郁便去室内拿出仿澄心堂纸的书件,说:“诺,鲁迅还算卖了我的面子! 不过盘得很密,首问萍荪为谁? 我说是杭州某报的青年记者;次问陶轩作何生理? 我说他依祖荫为生,读书人也。最后,鲁迅怪我‘好事’,又说‘下不为例!’”郁达夫又说:“打开读读写给你的这首五言绝句自己去领会吧!”

      说着为我揭去牛皮纸卷的粘口,豁然展开心仪已久的鲁迅手迹。小说《基督山恩仇记》写一个人进入宝窟时的情景,那是幻想中的描绘,无动于读者的内在,而我当时获此诗幅,倒真有如握瑰宝一样的感觉。因为这是我敬爱的一位作家所喷薄出来的诗句,并通过他的智慧的手指,留下的不朽书法,应该说是比一切矿物中的稀有结晶更可贵! 尽管我对他的诗当时还只能就字面得到一知半解的领会,但把这三尺纸捧到手里时的兴奋情绪,却是无法用笔墨和言语所能状其万一的。(黄萍逊《风雨茅庐外记》,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5年版,第38—40页。本文所引黄文均自此书。)

      黄得到鲁迅的手迹确实如获至宝,在这里使用了许多溢美夸张的词汇。

      郁达夫问黄是否看出了诗中的含义,黄乞教,郁便讲了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中央“通缉”鲁迅之事。“现在,他知道你这个报纸属于省党部统辖,为诗刺讥,惩彼暴虐。如果你拿回去裱而张之,万一被他们中间的识者窥破,办你个‘为敌张目’之罪,反省院中岂不要为君挪出一席,款待佳宾了? 所以,求是求来,为祸为福,还望得主好自为之! 如自为之!”

      黄半信半疑,觉得郁虽是忠诚相告,又似危言耸听,思想上虽有过斗争,最后还是挂了出来。黄自述直至抗日战争前夕,虽与浙江省党部中的核心人物常有来往,但也平安无事。

      不过也有回忆文章指出,黄萍荪悬挂了这首五绝诗后,他的表伯兼蒙师钱家治过访。钱家治即钱均夫(钱学森的父亲),与鲁迅有“四同”的关系:同游扶桑,同立章太炎门,归国后同执教于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同事于教育部。钱家治自然非常懂得鲁迅,他认为鲁迅此诗讽刺的是此前国民党浙江省党部“通缉”鲁迅的旧案,矛头明显指向党报。于是,钱家治劝黄萍荪不如收起此诗幅:“当思找一吃饭之地不易,犯不着栽这风雅筋斗! 更不能轻视党老爷们都不懂,诗,须知王孚老懂得的不比鲁迅少,他能把这二十个字的涵义看到骨髓里去。”“王孚老”即王孚川,清末留日学生监督、同盟会会员,当时是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监察委员会的“马首”。(散木:《是“无耻文人”还是民国名编──杭州文人黄萍荪与鲁迅的一段旧事》,《中华读书报》2010年3月17日。)

      于是,黄萍荪就把鲁迅诗幅从墙上取下来了。

      2

      鲁迅诗中的“禹域”代指中国,相传大禹治水后把中国分为九州。“飞将”,指国民党和日本的空军。这是理解这首五绝的关键。

      鲁迅为黄萍荪写诗前后,曾作《王化》(后收入《伪自由书》),揭露国民党政府的罪行。此前,1933年2月,广西部分地区瑶民以打醮的迷信方式聚众起义,鲁迅读到《大晚报》载,国民党“宽仁的王化政策”,是派了三架飞机到瑶洞里去“下蛋”,在三万瑶民之中杀死三千人,使他们“惊诧为天神天将而不战自降”。鲁迅讽刺道:“呜呼,草野小民,生逢盛世,唯有逖听欢呼,闻风鼓舞而已!”这篇文章被国民党新闻检查处查禁后,鲁迅愤慨地说:“然则惟有一声不响,装死救国而已!”所以,鲁迅这首政治讽刺诗,揭露和控诉的是国民党“攘外必先安内”,时局不靖、人民难安的现实。

      1935年10月,黄萍荪在杭州创办小品文半月刊《越风》,任主编,这也是鲁迅家乡的一份刊物。《越风》先是半月刊,共出二十四期;第二卷起改为月刊,出至第二卷第四期(1937年4月)停刊,除一份增刊外,共出二十八期。

      1936年初,黄萍荪三次写信邀请鲁迅为《越风》写稿,鲁迅复信拒绝,并直书云:“三蒙惠书,敬悉种种。但仆为六七年前以自由大同盟关系,由浙江党部率先呈请通缉之人,‘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身为越人,未忘斯义,肯在此辈治下,腾其口说哉。奉报先生殷殷之谊,当俟异日耳。”(360210致黄萍荪)

      意思是说,浙江党部通缉过我,身为浙江人,这点我没有忘,怎么可能在此辈治下发表文章呢?口气虽尚委婉,不失身份,但情绪已溢出纸外。

      黄萍荪不甘心,此后又于三个月内七次去信,鲁迅皆未复信。

      鲁迅“被通缉”事,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桩公案。鲁迅1936年回忆旧事时说:“当我加入自由大同盟时,浙江台州人许绍棣、温州人叶溯中首先献媚,呈请南京政府下令通缉,二人果渐腾达……”鲁迅还写道:“有黄萍荪者,又伏许、叶嗾使,办一小报,约每月必诋我两次,则得薪金三十,黄竟以此起家,为教育厅小宦,遂编《越风》,函约名人撰稿,谈忠烈遗闻,名人逸事,自忘其本来面目矣。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然一遇叭儿,亦复途穷道尽。”

      黄萍荪晚年为文,曾对当年鲁迅斥责他办小报丑诋他的这一说法进行了辩解,谓之“莫须有”。他质问道:“鲁迅是唯物辩证主义者,始而闻青蝇之嗡嗡,生气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青蝇之伎俩除嗡嗡外,‘双’与‘赃’两缺(即“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例如叶、许嗾办的小报以何名?‘每月约诋两次’的文以何题? 口说不算,更须有实物为证,这叫‘人赃并获’。”(据散木文)

      3

      鲁迅逝世后,这首诗才与读者见面,最早发表在《越风》第二十一期(1936年10月31日出刊),是黄萍荪纪念鲁迅的一期杂志,封面影印刊出了诗稿手迹:

      禹域多飞将,蜗庐剩逸民。夜邀潭底影,玄酒颂皇仁。

      萍荪先生教正。鲁迅

      钤“鲁迅”白文印。

      黄萍荪后来自述,在刊物封面刊登鲁迅的手迹,是冀望“杂志限期能不胫而走,小子之名亦可附骥尾而招摇过市”。这种促进营销的手段,也并非不可为之。这期杂志还刊出了黄萍荪的悼文《鲁迅是怎样一个人》以及鲁迅的一篇旧文《谈所谓的“大内档案”》,黄萍荪加了按语。

      那这幅手迹最后去了哪里呢?黄萍荪回忆:“三七年冬,日寇陷杭,撤走仓卒,未能身与物俱,家破,物也自然尽亡,只是不知落入谁手?”但在战争年代,身外之物,不再挂在心头。八年后黄回去一看,门庭依旧,人事全非。黄试着跑遍杭州上中下三城的荒摊冷肆,也没能找到杳如黄鹤的“禹域多飞将”。1956年至1970年,黄在“牛棚”的阅览室中翻阅研究鲁迅的各家著作,惊悉“禹域多飞将”已落户日本。

      这一情况在许广平的回忆中也得到了印证。

      1956年8月,许广平访问日本,意外地见到了这件手迹。此时手迹已经转手,被日本反原子弹、氢弹大会的事务总长(相当于中国的秘书长)安井郁所收藏。8月30日早晨,安井郁按照约定的时间到许广平下塌的旅馆,“他拿来一幅鲁迅手迹,本意是要我鉴定真伪的。打开一看,赫然是鲁迅的笔迹”。内容即是“禹域多飞将”那首《无题》诗,上款写的是“黄萍逊属”(许文回忆有误,应是“萍荪先生教正”)。

      安井郁请许广平解释诗的意思后,又问黄某是何许人,许广平就告诉他:

      那小子自称是青年,请求鲁迅给写字。凡有青年的要求,鲁迅是尽可能替他们办的。待到寄出不久,鲁迅的字就被制版做杂志的封面了。而这杂志,是替蒋介石方面卖力的,当时鲁迅看到如此下流的人这样地利用他的字来蒙骗读者,非常之愤恨,这愤恨之情,至今还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许广平《鲁迅在日本》,原载《文艺月报》1956年10月号,收入《回忆伟大的鲁迅》,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164页,下同。)

      许广平给安井郁介绍完有关情况后,安井郁说:“如此说来,我得到这幅字比黄某胜多了。”

      许广平说:“如果有灵魂的话,鲁迅倘有知,亦会觉得这幅字有个着落了也!”

      安井郁表示:“我将好好地保存这幅字,作为安井家传家之宝!”

      许广平也客气地说:“作为中日间为和平事业而奋斗的文化因缘,那倒是佳话呢!”

      此后,凡涉“禹域多飞将”诗幅的文章,多引用许广平之说。

      事实上,许广平的记忆明显有误,因为鲁迅的字幅影印到黄萍荪自己主编的《越风》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一期(1936年10月31日)封面上,已在鲁迅病逝12天之后,鲁迅是看不到的。

      因此黄萍荪感慨:“兹二十字所给我加上的桂冠,已高可檐齐!达夫先生往矣,不能为我作证,书此幅的鲁迅先生墓木已拱,从何而诉此‘缺席宣判’之冤呢?”

      这幅鲁迅字幅原件流落日本后,国内就很难见到其真容了。所以,《越风》封面是刊载鲁迅这一手迹的唯一出版物,弥足珍贵,故以“蒙骗读者”视之,似有失公允。

      鲁迅对黄萍荪印象恶劣确为事实,许广平讨厌黄萍荪也是事实,核心原因应当与黄萍荪用“冬藏老人”的化名发表一篇《雪夜访鲁迅翁记》(《越风》第一卷第五期,1935年12月16日出刊)有关。

      这篇所谓“访问记”完全是想象之文,其中写道:

      本月上旬,海上初雪,北四川路一带,如银洒地。余得某君之介,持函往访……

      他有一个非常宠爱的男孩子,今年较老人要少五十年,名字叫海婴。起居食用,均极华贵。公子海婴乃二夫人许氏所出,许为两广宿将许崇智侄女,年三十五六,态度大方,装饰朴质,善治家,侍老人眠食尤周……

      黄文中还说鲁迅“不喜欢给人占半字便宜”,这些话都毫无根据。特别是称许广平为“二夫人”,那在黄萍荪的心目中,朱安无疑是正室,而许广平就是妾了。这样的提法既不厚道,也犯了大忌,极大地刺激了鲁迅夫妇。鲁迅“非常之忿恨”,恐怕就是对黄萍荪这篇文章的态度,而不是对《越风》第二十一期上影印鲁迅手迹的态度。黄萍荪晚年承认此文向壁虚构,又辩称自己当年只是为了招徕读者而已。

      黄萍荪为了扩大刊物影响而不择手段地硬拉名人文稿,又乱拉政要(如陈立夫、陈布雷、许绍棣、叶溯中等等)为“赞助人”,所用手段确是相当无聊,为业内所不齿。如果说他后来受到什么非议的话,也是其来有自。

      对黄萍荪晚年所写的《风雨茅庐外纪》,柯灵先生评价:“读《记风雨茅庐》所述,材料实在,凿凿有据,也没有什么卖弄玄虚的迹象,读来感到翔实可信。人之相交,各有因缘,名士伟人,也不例外。如确曾亲炙者,不论深浅,只要不是志在自炫,自可各以所知,本着诚实谨严,忠于历史,忠于自我的精神,为一得之贡。”(《关于〈记风雨茅庐〉——答黄萍荪》)

      这段话主要评价《风雨茅庐外纪》的文本,持论极为稳妥,读之可对黄萍荪多一层了解。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