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聪
不管身世多么显赫,生活多么幸运,平时可以在大庭广众中引人注目的东西,在作品中则不行。因为一是这些声名荣耀过于短暂,与死偕亡。二是作为读者,人们总希望从作品中得到别的满足,要求看到生活面上生长出不同的东西,并借着思想的灵芝、情感的花朵进入梦想的森林。在那里,王子不仅吻了公主,而且还会和灰姑娘相爱相亲,落幕时分善良人们的黎明合唱必定冲破开场时一切凄惨邪恶的阴云,人的高尚行为在任何痛苦污浊的环境里都会因获得道德力量而产生出奇迹。而最大的奇迹是:这些梦想千百年来并没有变成现实,但人们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梦想和感动。
人的一生冥冥中就好像被两种不同的生命根性所控制。根据其中一种,人们就是要熙来攘往,为偶然的生存疲于奔命。而根据另一种,人又可能喜欢独处内省,默默感动,为自己的存在寻找意义。只有最愚钝的人和最不诚实的人才不承认这一点,说不枉此生的办法就是像动物那样满足各种感官。但动物不会对着夕阳流泪,而人会。确如雪莱所说,“人是一种志存高远的存在”。一个作者要是有意无意地在作品里夸耀自己的萝卜坑比别人大些或者位置好些的话,他就把他的作品给毁了,因为作品不是延伸到纸上的现世生活,而应是心灵精华之所在。
当然,变动不居的生活潮流,一个时期会把船往一个方向推,一种流向就可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在追逐利益的航程中,人们奋力撒网,喧声震天,可叹的是,这种压力是合理的,人是人而不是神。但是,当生活洪流变成星云深处的一个小小的光点时,人的生和死究竟有多大区别呢? 我们经常笑话蜉蝣短命,可要是我们自己也和宇宙争活命比自谋的话,那我们就像是大蜉蝣嘲笑小蜉蝣。
梁漱溟先生发出的灵魂之问:“这个世界会好吗?”一直令人扪心自问。我觉得,人的本性中有两个基本前提是无法讨论的。一是人总要在生活欲望的驱使下生机勃勃地前进是无法阻挡的,二是人作为一种有向善之心、爱美之意的生物是不能怀疑的。道理很简单,否弃了第一点,人类的进化过程就永远不会开始。否弃了第二点,至今就不会有“人”来质疑。时代的风尚翻来覆去,人在神与兽两个廊柱间反复徘徊,某个时刻仿佛倾覆在即,却又不可能真地滚落一边,因为前提是恒定的。
这样的信念并不需要论证,它就存在于不期而遇的生活事实中。一位世界艺术体操明星曾说:“我特别喜欢音乐,音乐使我懂得了人类多年的价值、道德观和理想。在作曲家当中我最喜欢贝多芬,常常陶醉在《月光奏鸣曲》的旋律中。我和同宿舍的女友一起观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完后大家号啕大哭。我感慨万分,艺术的力量太大了。”是呀,感动的泪水虽然无声无息,却能够穿越时空给人带去最优美深沉的触动。路遥作品之所以具有感染力,把年轻人的贫穷与窘迫写得如此无辜、纯洁和可爱,也是因为面对着“人世间的不幸与苦难”,作家总有一种茫然凝思的坚持、美感和自尊:“人活在世上,不应更高尚些吗?”
一个偶然存在的生命,无论踢开一块石子,还是毁掉一座森林,它带给世界的改变是有意无意的,释放了能量,也常遭报应。而一颗不断唤醒自我、寻求完美的灵魂,当它沉思时,沉静是美丽的,当它行动时,行为是负责的。它对世界施加的影响不仅合乎天性,也出于理性,富于人性。它本身就是一个杰作,或是杰作产生的一个要素。
对于个人而言,写作作为与世界心灵对话的一种形式,诚实比才华更重要,认真比聪明更重要,好奇心比好胜心更重要。自我形象会被不断更新,坐标被逐步确定,品质受到了检验,前提得到保证。也只有在自由、自尊、诚实和坚定所构成的内在时空中,虚置一切的自我求索、深具美感的内心冲突才成为可能。那些堪称伟大的作家、艺术家,一定是经过内心的洗礼才自成世界的。他们思想翅膀的吉光片羽,简直像是属于神的而不是人的了,但事实上,人的渺小易逝正是精神升华的必要保证。
世界像一个港口,多少人生之船从这里进进出出,一会儿结伴而行,一会儿争先恐后,形成强大的潮流。但不管怎样,每个人都只能单独回首人生,如同领受自己的生老病死一样。叔本华说得对,每个人在别人眼里如何并没有多大关系,人总是孤立无援的,重要的是孤立无援的是怎样一个人。所以,我们从自身得到的幸福总是要比从环境中得到的多。我不知道注意倾听内心的声音对日常谋生能力有什么妨害,但真正的写作将从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