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帆
用诗人的眼光,还是用学者的眼光去阐释鲁迅的小说和散文作品,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方法的一个难题,倘若能够将感性和理性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融入对作品的阐释之中,或许就会读出另一番天地境界来。李森先生正是以这样的解读方式,让我们随着他的思绪进入了《野草》新的阐释语境之中,获得了一种别样的阅读快感。
我的老师曾华鹏先生是研究《野草》最早的学者之一,他的严谨学风打开了我们进入这个庭院寻觅艺术真理的幽径,当然,受着时代局限性的影响,曾先生不能也不便更深刻地表达出他对《野草》所折射出的现实价值意义。而今天的李森先生却带着诗人的浪漫激情和学者严谨的学术姿态,重新翻译了《野草》的艺术密码,同时也在重新阐释中纠偏了以往读者在泛读过程中价值观的模糊性和游移性,将人们在阅读中忽略了的细节置于显微镜下进行放大,从而获得一种新鲜的体验,这种重释的意义就在于——让鲁迅的精神以一种新的呈现方式鲜活地进入我们的生活之中,获得不断阐释的艺术功能和思想增值。
在《题辞》的破题中,李森不仅将其作为统领全书的总纲,也把它作为重释《野草》的切入点。我十分激赏他的断语:“《题辞》将过去的生命当做死亡,不但死亡,而且‘朽腐’,且对死亡和朽腐‘有大欢喜’。面对‘过去’这种时间性里的‘事物’,鲁迅是决裂的态度。他重复两次说:‘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这里的‘过去’‘死亡’‘朽腐’‘大欢喜’‘大笑’‘歌唱’都是高度浓缩着隐喻意指的象征词汇,说白了,都是凝聚为概念和观念表达的词汇。鲁迅的才能在于,他能把‘大笑’‘欢喜’‘歌唱’这些词汇的温度调到冰冷的程度。”说实话,我们过去读《野草》时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的象征意义上了,在发掘语词背后的思想隐喻中狂欢,在与时代背景的勾连中寻觅语流的宏旨。而李森却从中读出了另一种悖反的诗意和思想的矛盾,究其缘由,是诗人兼学者的感性直觉体悟与理性分析两种思维结合的逻辑产物诞生了新的阅读方式,它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解读方法的无穷魅力。也就是说,李森重释是在普遍的象征意义阐释的基础上,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这从他的逻辑理念的表述中已经说得十分透彻了:“就理论观看的视点而言,《题辞》是进入《野草》的一扇方便之门。这扇方便之门洞开在多对‘背反概念’之间。从头至尾数下来,它们是:沉默与开口;充实与空虚;死亡与存活;静穆与大笑(歌唱);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短短几百字的文章,至少出现了这十对‘背反概念’。每一对‘背反概念’,都由负载着外延空荡的大词形成力量对峙、均衡的‘观念包’,等待读者在这些‘背反概念’相互撞击的‘观念包’里填充内涵,赋予其某种语义(意义)。”毋庸置疑,从《野草》抒情的“背反概念”中找到作者在灵魂舞蹈中别样的舞姿,也是李森阅读《野草》灵魂舞蹈有别于其他人的独特舞姿。
无疑,李森对《野草》每一篇的重释,并非是那种冬烘先生式的干巴巴的刻板解读,从文体上来说,他采用的也是散文诗的创作方法,这与《野草》的文体十分匹配,形成了文体的互文效果,而更重要的是,李森的解读充满着诗人的激情和学者解析的深刻,能够将这二者融为一体,且能使读者在充分享受思想自由的狂欢会意中,读出诗的意蕴和语言冲击的魅力。如果我说这部书里的每一篇分析文章都是珠玑,也许有点言过其实,然而,我敢断言,这部《野草》的解析将会成为一种具有教科书意义的范文,用它作为中学和大学语文鲁迅作品入门级的教材,是大有裨益的。
我们从开篇的《秋夜》就读出了别样的解析,这篇作为大中语文范文的作品,在李森的笔下成为诗意和思想释放的灵魂舞蹈。
《秋夜》这篇散文诗有种黑白木刻的效果,各种黑白线条、块面、棱角,经过他的刻刀之后印在一块平面上,形成一种富有张力的黑白效果——月亮也窘得发白。与此同时,也生成了昼-夜、明-暗、梦-醒等隐喻。这种“背反概念”的隐喻形成了一个整体的隐喻闭环,形成宏大的整体性起降和前移的推力。
《秋夜》的写作技艺不够成熟的地方,是那种青春期式的拟人和象征修辞法的表现。有两处证实。一处是那种“细小的粉红花”的“做梦”;另一处是许多乱撞窗玻璃而后被烧死的“英雄”。
……
鲁迅将粉红花与梦直接对接,梦,在文学中,已经通过所谓诗意的积淀,成为一个概念,这显然是一种小浪漫主义的青春期拟人,其修辞显得幼稚,装佯,其表现非常概念化,虽有人的真诚,但无艺术的真诚。这一段加在整篇文字中,只是为了描写“后园”,其描写也是失败的。
又说结尾的“英雄”象征。鲁迅是很会写结尾的,一位大作家的作品,不但要会写开头,还要会写结尾。起笔和收笔都要好,但头不能太重,尾巴又不能太翘。
《秋夜》的开头写得真好,研究者和读者都一直在叫好。“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后园”“墙外”“两株树”,把两株枣树分开了来说,不因语言而粘连在一起。这是一种客观、直观的描述。与粉红花做梦的修辞方法不是同一种诗-蕴生成系统。这两株各自孤立、自然而在的枣树的呈现,比粉红花做梦的写法更高明。
……
作者这样的文体与文本分析易于为读者所接受,因为阅读不再是简单的内容解读,它的感染力更来自于阐释者生动形象的诗意表达,而且是一种独特思想的自然流淌。
即便是在对晦涩艰深的《影的告别》中,作者也是用他对《野草》的独特视角来印证自己的分析逻辑:“当然,鲁迅也是矛盾的。‘黑暗与虚无’这种灵魂的二维观照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矛盾。‘黑暗’犹如语言的风团凝聚,而‘虚无’是破碎、消散或化空。朝着两个方向运动的力将鲁迅撕裂。”由此,我们看到了李森所提倡的那种具有“复调”意味的思想舞蹈之韵味。
李森是一个充满着激情的诗人,也是我的同道的江湖朋友。我被他的这本《野草》解读的讲稿深深感动,便一口气写下了这篇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