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民
日前,笔者用AI提问:“躺平一族”是在效法陶渊明吗? 答曰:与陶令的生活方式不无相似处,如都强调减少社会压力,追求内心平静。但两者的背景和动机不同。陶渊明的隐居,多出于对自然和自由的热爱,对当时政治环境的不满;而“躺平一族”更多的是对现代社会高强度竞争和快节奏生活的反应,是对现实压力的逃避和抗议。
窃以为更为“本质”的,AI很难回答:陶令无论长久地“隐”,还是短暂的“仕”,内心皆充溢儒家的“浩然气”与释家的“清净心”。而如今的“躺平”者,疑似心灵空虚而放任自流。简言之,吃不了陶令的苦,自然得不到陶令的“静”。
读完张君民的新著《遇见陶渊明:陶渊明心灵游记》(大有书局2024年8月出版),“考据癖”催逼笔者复读了《陶渊明研究学术档案》收录的相关著作。心得有三:一是朱光潜的“静穆说”与鲁迅的“全人说”并不矛盾;二是陶渊明的“随机性飘逸”展示了强大的精神力量;三是究其原因,儒家的入世与“尚友”古贤是主要支撑。
南朝批评家钟嵘把陶渊明推为“隐逸诗人之宗”,这种“先入为主”,对后人颇有影响。故此,后学多半强调陶令隐逸的一面而不及其余。至梁启超,发掘出陶令的“热烈与豪气”。至鲁迅,论证了陶令是多侧面风格。鲁迅乃研究六朝文学的泰斗,地位与影响“光芒万丈在”,故后学多半以为,发端于20世纪30年代的“静穆与否”的鲁迅与朱光潜之争,是后者以偏概全,片面强调了“调和”“静穆”,所以遭到了鲁迅的批评。实际上,朱光潜在著名的《诗论》中深入探讨了陶渊明的“全人”,论述了陶渊明“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的长期困顿及其成因;论述了陶令对于刘裕篡晋的不齿,阐释了强权威压下的陶令,政治理想成为泡影,才采取了“不与合作”的态度。朱光潜说:“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调和静穆。我们读他的诗,都欣赏他的‘冲澹’,不知道这种‘冲澹’是从几许辛酸苦闷得来的……”朱先生的论述可谓全面而深刻——与其说陶令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田园诗人”,不如说他就是啼饥号寒的“贫民诗人”——后人借助“悲剧的喜感”,夸大了他的“闲适”“冲澹”,甚至说他可以“葛优躺”地在田垄边写诗,有人替他耕种。这无疑是对鲁迅“陶令有奴子”一说的曲解——“汉晋时候的奴子,是不单侍候主人,并且给主人种地,营商的,正是生财的器具。所以虽是渊明先生,也还略略有些生财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没有酒喝,而且没有饭吃,早已在东篱旁边饿死了”。无奈陶令出仕时间很短,而且远并没有阔绰到让随从“晨兴理荒秽”,自己“带月荷锄归”的境地。朱氏洞悉陶令“一生很少不在病中,他的诗集满纸都是忧生之嗟。”可见他深知陶令的困窘,深知陶令大半时间是无法“静穆”“飘逸”的。
同样,鲁迅论及陶渊明的几篇学术随笔与演讲,如《“题未定”草》《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等,也始终没有否认陶渊明的“静穆”“谋隐”与“飘逸”,只是对于“唯静穆是瞻”的偏颇予以纠正。更重要分歧在于鲁朱二位立足点的不同——鲁迅更侧重“社会批评”,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亡国之祸迫在眉睫之际,最需要的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是救亡图存,而非手持“琥珀扇坠”、大谈“闲适幽默”。而作为西方美学著作的顶级翻译家,朱光潜立足美学视角,敬慕超然静穆的美学境界,自然也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正如钟优民先生所评论的,对于这场争论,应当“珍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陶公人生观,在不同评论家的心目中,相去何其遥远,这正是现代陶学兴盛的一个重要标志。”
自由是不自由中的一颗心。没有“未敢翻身已碰头”的困窘,是没有资格说“自由”或者“静穆”的。问题在于,儿子们“幼而饥寒”,惨不忍视;自己“良独内愧”,“离忧凄目前”;若在一般人,又如何能够“静穆”下去而“自由”得了?
查陶令的生平诗文,窃以为他是从“理想化”的自由步入了“随机性”的自由。
清代文学家陈沆《诗比兴笺》卷二曰:“晋无文,惟渊明《闲情》一赋而已。”《闲情赋》无疑是陶渊明最为自由的书写——因陶令的年龄有76、63、56、52、51岁种种说法,是故写《闲情赋》具体时间亦未有定论,一般认为创作于陶令中年时期,约在东晋末年或南朝宋初年。而钱志熙与张君民都认为是未婚前对爱情“顶礼膜拜”的“遐想”——想象中的爱情总是最美好的。钱锺书先生亦认为:《闲情赋》里的“十愿”乃“实事不遂,发无聊之极思,而虚想生焉”。“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张君民评论曰:“十愿接踵,十愿联翩,情意浓烈,情思缭绕;辞藻华丽,变化自然;逐层生发,一气呵成。”如此深情的文字,昭示陶令自由度之深远,精神世界之丰富。而行文“摩登”至此,说明之于六朝的“绮丽”写法,陶令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值得注意却极难效仿的是,略有温饱,陶令便立刻能够“心满意足”:“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毕生经受着风刀霜剑,他居然常常“苦中作乐”,体味“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悠悠然。换言曰,困窘影响不了他灵魂的自由、自然与快乐。如是一边闲居寡欢,“顾影独尽”,欲饮一杯而缺酒;一边照样“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这是怎样的悲催者与幸福者! 乃至饥肠辘辘,不得不到朋友家里讨口酒喝,吃饱了照样“言咏遂赋诗”,且直言这样“豪华”的招待,自己无以回报,“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可怜乎哉?可怜矣哉! 是故朱光潜认为,“欣慨交心”四个字可以概括陶令的精神世界:“他有感慨,也有欣喜;惟其有感慨,那种欣喜是由冲突调和而彻悟人生世相的欣喜,不只是浅薄的嬉笑;惟其有欣喜,那种感慨有适当的调剂,不只是愤激佯狂,或是神经质的感伤。他对于人生悲喜剧两方面都能领悟。”诚哉斯言,这正是难能可贵的“自由之精神”。
所以,陶令的价值和尊严,也恰恰在于这“贫贱不能移”而随时随地的“兴高采烈”。有几间茅舍、一餐饱饭,便不失时机地“静穆”而“飘逸”一把,这是把生命与灵魂拱手交给“自由”的高标,也是梁启超、鲁迅、古直、陈寅恪、郭绍虞、朱自清、李长之、逯钦立、王瑶等名家推崇陶令的主要原因,与以往高头讲章里的“消极”“落后”并无干系的。
与“乱世”格格不入,与门阀社会的疏离、对抗,与田夫野老的日益亲近,铸就了陶令“欣慨交心”的精神品格。
关于陶渊明精神力量的来源,朱光潜、叶嘉莹等学者认为是儒释道三位一体,这当然是很准确的。陶令思想的多元,大家有目共睹——如老庄之委运乘化,佛教之自然观等,皆为切入陶令思想的路径。李剑锋的专著《陶渊明及其诗文渊源研究》中,将劳动之美、神话传说、儒家文化、老庄玄学、家教礼俗、佛教因缘等一一梳理,持之有故。朱自清先生统计曰,陶诗引用《庄子》凡49次,引用《论语》37次,是“旷达”为主还是“忠愤”后来居上,仍然“值得讨论”。然而,三位一体与“三足鼎立”并非一个概念,“两端”或“多元”亦不无主次之分。隋代大儒王通把陶渊明视为“放达名士”的代表,曰:“《归去来》有避地之心焉,《五柳先生传》则几于闭关也。”陈寅恪也说陶令是“外儒而内道”。无奈陶令始终无法跳出三界外而“静穆”到底。梁启超先生说,陶渊明“虽生长在玄学、佛学氛围中,他一生得力处和用力处,却都在儒学”,“若把他当作何晏、王衍那一派放达名士看待,又大错了。”《遇见陶渊明》有统计:《饮酒诗》20首,“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与批判的诗篇约占半数”“说明陶渊明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是脱离尘世、超然物外、忘情于现实的人。”可以说,儒家的入世思想在陶令那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这种尊儒的倾向,从其“尚友”古贤的文字中可以得到明证——陶渊明一百多篇诗文,赞美的古代先贤就有七十多位。《遇见陶渊明》用了大量篇幅,一一介绍了陶令提及的伯夷、叔齐、管仲、鲍叔牙、程婴、公孙忤臼、颜回、子贡、屈原、贾谊、叔孙通、张挚、荆轲诸位古人,而其中多半是“俱映日月,共餐至言”的儒家先贤。同时,陶令的“基因图谱”——从辅佐周武王的先祖陶叔、汉高祖的谋士陶舍、助力西汉与匈奴和亲的陶青、二十四孝之“孟宗哭竹”……直到“桓桓长沙,伊勋伊德”的陶侃,活活一条“兴盛—贫寒—中兴—固穷”的“儒学”发展曲线。
总之,AI时代的作者在何处“遇见”了陶渊明呢?在曾祖父的乐善好施中,在岳父的机智勇毅中,在历代先贤的高风亮节中,在身边日新月异的社会进步中。这种跟随“诗踪”的“心灵游记”,恰恰是钩沉历史的学术思维与文化普及的社会服务二者的结晶。
鲁迅《影的告别》曰:“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自己把黑暗赠人,然后沉没于黑暗之中,其沉重不下于《报任安书》。今再读陶令《形影神三首》至“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的结句,顿悟在“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交心”途中,鲁迅与陶令实在是殊途同归了。
(作者为湛江科技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