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诗坛名家唐彦谦

　　■顾农

　　晚唐是大唐王朝的衰世，但诗歌创作仍然相当繁荣，不仅有杜牧、李商隐这样的大家，各具特色和贡献的名家尤多，唐彦谦（字茂业，号鹿门先生，？  -893？）就是其中的一位。

　　《唐才子传》（卷九）曾为唐彦谦立传，于历叙其生平经历之后，又说：“彦谦才高负气，毫发逆意，大怒叵禁。博学足艺，尤长于诗，道古心雄，发言不苟，极能用事，如自己出。初师温庭筠，调度逼似，故多纤丽之词。后变淳雅，尊崇工部（杜甫）。唐人效（杜）甫者，惟彦谦一人而已。”按唐彦谦又非常注意向李商隐学习，在运用典故（“用事”）方面下过很多功夫，所以后来北宋的西昆体诗人对他的评价很高，“杨大年（杨亿）、刘子仪（刘筠）皆喜唐彦谦诗，以其用事精巧，对偶亲切”。（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原来唐彦谦乃是一座联系唐宋两代诗歌创作的桥梁，这是很值得关注的文学史信息。

　　唐彦谦的《长陵》一诗后来是常常被提起的，诗云：

　　长安高阙此安刘，祔葬累累尽列侯。丰上旧居无故里，沛中原庙对荒丘。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千古腐儒骑瘦马，灞陵斜日重回头。

　　诗中的颈联（第五六两句）一向被视为“用事”高妙的典范，“三尺”指三尺剑，“一抔”指一抔土，省去后面的中心词，仅用前面的数量词来构成对仗，确实非常新鲜高妙。这两个提法不仅都与高祖有关，又都是有出处的，《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晚年在军事行动中为流矢所中，找医生来治病——

　　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 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

　　明明有病却不肯治，不久他就死去了。“盗一抔土”指破坏陵墓。《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载：

　　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

　　唐彦谦运用史书中的故实，出奇制胜，确有其独到之处。又他的另一首诗《蒲津河亭》中颔联（第三四两句）云：“烟横博望乘槎水，日

　　上文王避雨陵”，这样的对偶句大大出人意料，而工稳巧妙，令读者欢喜赞叹。西昆体诗人从这里获得了许多教益。

　　但唐彦谦这些名句都只涉及其诗的局部，全诗却很难说非常高明。唐彦谦真正优秀的作品是他向杜甫学习关心民间疾苦与寄意深远之作。前者如《采桑女》：

　　春风吹蚕细如蚁，桑芽才努青鸦嘴。侵晨探采谁家女，手挽长条泪如雨。去岁初眠当此时，今岁春寒叶放迟。愁听门外催里胥，官家二月收新丝。

　　春蚕还远未长成，官府却已经来“收新丝”了。采桑女泪下如雨，诗人对民间疾苦充满了同情。直接同老百姓打交道的里胥，在古代诗歌中从来都是反面形象，他们其实并不是官，甚至连吏也算不上，只不过是在第一线跑腿的小人物，但因为拿着鸡毛当令箭，态度又往往蛮横恶劣，所以最令民众反感。这样的里胥历代皆有，暴露这种角色实际上就是批评“官家”，而可以较少忌讳。

　　咏柳原是唐诗中非常多见的题材，唐彦谦的《垂柳》写出了新意：

　　绊惹春风别有情，世间谁敢斗轻盈。楚王江畔无端种，饿损纤腰学不成。

　　民间称女子的细腰为“杨柳腰”。不必说古代的楚王爱细腰宫女多饿人，就是现在，减肥束腰也还是一大时尚。追求形体之美本无可厚非，但老是挨饿也不是办法，不利于健康，何况“饿损纤腰学不成”乎。此诗值得向当今的时髦女郎推荐。

　　唐彦谦的名篇多为七言，他的五言诗也很见功夫，如送别春天的《春残》诗云：

　　景为春时短，愁随别夜长。暂棋宁号隐，轻醉不成乡。风雨曾通夕，莓苔有众芳。落花如便去，楼上即河梁。

　　感慨春天太短，一经风雨，落花满地，匆匆春又归去。向春天告别正如送别友人，但无须像先前“苏李诗”中所说的那样，一定要“携手上河梁”去分手，自家的楼上就是“河梁”啊。人生况味往往如此。小楼一夜听风雨，诗人因此而失眠。“暂棋宁号隐，轻醉不成乡”一联颇能形容士人的日常生活，态度冲淡平和，远离矜夸俗气，比较耐读，易得人心。

　　西昆体诸公只注意师承唐彦谦的“用事精巧，对偶亲切”，而不关心他更重要的方面，水平和气象不免就要比较差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