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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祥
任何一个现象级事件的背后，都注定隐藏着极为丰富的大众性文化自释。只是，绝大多数的受众习惯于从感性视角选择一个认知窗口，再将自身的经验和逻辑置入其中，用以构建一份自娱的言说文本。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抽身于热闹之外，立足于特定社会的文化基因和存在哲学全方位审视事件中的诸多细节，藉以获取一份相对理性的认知体验。
比如，面对乙巳年春节档百亿票房的动漫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有人看到的是“从来生死都看淡，专和老天对着干，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张扬与自傲，有人看到的是“他们说我是妖怪，那我就当妖怪给他们瞧瞧”的委屈与乖逆，有人看到的则是虚拟社会中隐藏着的尘俗世界的阶层固化和个体逆天改命的抗争。此三种见识中，前者往往浪漫有余而理性不足，以之作用于现实人生，便难免铤而走险，置自身于险地。中者通常自视甚高且桀骜不驯，以之应对现实生活，便难免破罐破摔，在“不妥协、不合作”中自毁前程。唯有后者才能努力认清生活的真相，并由此完善自身的价值观和方法论，在种种遮蔽与重压下，继续以乐观的态度和积极的行动，实实在在地经营自己的人生。
此种由个体认知差异带来的理解差异，一如《哪吒之魔童闹海》中各种角色对其生活状态的感知与行动，大多囿于“我在”困境之中，难以突破身份、文化、认知、行动等各种锁链的束缚。
锁链与“我在”困境
《哪吒之魔童闹海》中，显性的锁链属于妖族与龙族。无论是被囚禁的妖族，还是担任监管工作的龙族，一律被无法挣脱的铁索牢牢地束缚在海洋深处。即便是赴陈塘关为非作歹，也依旧不得不拖曳着长长的铁链，永无真正的行动自由。
隐性的锁链属于所有的形象。哪吒的锁链来自魔丸的身份以及由此带来的各种误解与屈辱；敖丙的锁链来自重振整个龙族的使命担当；申公豹的锁链来自光耀门楣的家族愿望和位列十二金仙的个人价值诉求；无量仙翁的锁链来自封神之战中阐教地位的维系和个性中的偏狭凶残……每一个形象都被不同的锁链牢牢锁定在各自的生命轨道之上，有些形象视这种锁链为负担，有些形象则视这些枷锁为动力。
现实中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一切的善恶贤愚之徒，从其降临世界的第一天起，无一不被抛入海德格尔所言的“在且不得不在”的社会时空之中，并被各种各样的无形锁链绑定。如是，每一个生命的成长历程，便恒常地定位在个体与世界的磨合、和解或疏离之中，或是如土拨鼠一样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物质化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或是如申公豹一样为了尊严和价值而意念化地与这个世界永不停歇地抗争，或是如无量仙翁一样为了维系既得的各种利益而魔性地摧毁一切“非我”的“他在”，或是如哪吒、敖丙一样为了打碎既定的标签或秩序而人道地推翻重压，斩断锁链，释放天性。
“我命由我不由天”吗？ 很显然，这是当下社会健康运行的基本道德诉求。健康的社会终将需要每一个人通过自身的奋斗抒写属于自己的生命传奇。只是，必须警惕的是，在追求自我掌控命运的过程中，“从来生死都看淡，专和老天对着干”只能是病态化的社会情境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牺牲品质，“小爷是魔，那又如何”只能是极端语境中对命运的不服从与宣战。将此两句话用作一个健康的社会，便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愚妄和自我放纵的堕落，绝不是健康的人生样态。在正常化的社会中，逆天改命的本质不是对立，而是对话与和解，是“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哪吒们“对着干”的，是锁链，是压榨和杀戮，绝不是必要的约束和疏导。
突围与“良知”建构
《哪吒之魔童闹海》中，申公豹因为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列入十二金仙的位置而心灰意冷，最终带着怨愤走入了健康人生的相反方向。现实人生中，饺子因为热爱而由一名医学院学生成长为杰出的动漫设计师和著名导演。当个体能够在社会的大舞台上，依照自己的喜好设定自身的成长轨道时，身为观众的我们，便需要打通作品的隐喻意义和现实人生的本体价值间的思维障壁，既从作品中汲取正向度的人生经验，用以验证现实人生的各种可能，又跳出作品的生存逻辑，正确审视个体生命在当下社会中的存在方式与存在价值。
现实人生中，90%以上的个体皆如申公豹一样出生于普通家庭，然后一路苦学，依靠不同的学识与能力，在社会上获取不同的位置。这90%的个体中，固然有一部分人得过且过、“知足常乐”，但更多的人难免生活于目标和现实的落差之间，一边心怀期望，奋发努力，一边壮志难酬，不得不放低身段、直面生活。我们当然不否认社会中有一部分人始终凯歌高奏、一路狂飙突进，直至登顶事业的最高峰，但更应该承认，一切的成就，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综合，是知己知彼之后合理规划人生的产物。身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给生命一个合理的规划，然后为了这个规划而努力奋斗，便是寻常人生的人间正道。所谓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健康社会中绝不是因为命数的掌控，而是因为空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不付之以脚踏实地的行动。
从上述意义而言，《哪吒之魔童闹海》未尝不在为我们提供一种反向的思考：既然我们不是哪吒和敖丙，缺乏生而拥有的特殊背景和必要呵护，那就正视我们的申公豹一样的出身，放下申公豹的那份奢望，远离申公豹的那份戾气，合理规划我们的生命轨迹，在拥有无尽可能性的时代和社会中，努力突破各种认知束缚和能力束缚，最大化实现自身的价值，这才是普通人生中真正意义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如果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上思考，其实还可以获得这样一种认知：社会制度就是我们的特殊背景，法律法规就是我们的必要呵护，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哪吒和敖丙？ 我们需要突破的，或者说是需要战胜的，是内心中的魔性。西谚说，人皆是天使和魔鬼的结合体。生命成长的过程，正是用学养不断抑制魔性、滋养良知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每一个个体的必修课，都是从“魔性压抑”到“良知开显”的心性觉醒。这是成长的必然规律。成长的本质，就是不断接受良性的外部规范的制约，并将这些规范的内容，一点点渗透到生命之中，最终形成个体的内在道德规则和内在良知。
使命焦虑与自我救赎
《哪吒之魔童闹海》中，敖丙或许可称为唯一的无瑕疵正面典型。敖丙的成长过程，就是被父亲和申公豹不断灌输通过建功立业来改变龙族困境的使命养成过程。此种使命担当，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其成长中无法逃避的使命焦虑，使其在面对使命与道德、使命与友情的冲突时往往习惯性将使命放在第一位。敖丙的突围和自我救赎，本质上而言就是卸下过于沉重且非理性的使命枷锁，回归常态性的道德规则和日常化的生活秩序之中，从“人”的视角享受亲情和友情。
人活于世，当然应该拥有必要的使命意识和责任担当。只是，个体的使命意识必须建立在存在理性的基础之上，以正确的使命构成正向的成长推进力。如果使命成为了沉重的包袱，使命的承载者也就难免陷入思想与情感的虚幻之中。用意义治疗的创始人维克多·弗兰克尔的话来表达，就是当外在期待与内在价值断裂时，个体便必然性“陷入存在空虚”。面对此种存在虚空，不同的个体从不同的价值主张出发，选择不同的生命路线。有人选择相信宿命、消极混世，有人选择自我救赎、重建意义。前者如申公豹，后者如敖丙、哪吒。在《哪吒之魔童闹海》中，敖丙通过在友情中重构责任确立新方向，哪吒通过涅槃重生自赋生命以新价值。
现实生活中，已然极少有个体生命被外力强加某种重大的社会使命。但个体被某些预设的目标绑架，在朝向目标攀登的过程中迷失自我的现象并不鲜见。相当数量的中学生为了心目中的名校而殚精竭虑、患得患失，甚至不惜牺牲许多本不该牺牲的宝贵品质，如此便算不得真正意义的健康成长；相当数量的教师为了升学数据和量化考核而劳心劳力、身心俱疲，甚至不惜牺牲学生的好奇心、探究欲和学习力，同样算不得真正意义的专业价值建构与发展。至于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不择手段的追名逐利行为，更是彻底背离了人之为人应有的使命担当，陷入了个体私欲的泥淖之中。
生命需要经营。这种经营，只有建立在生命理性的前提下，朝向既利他又利己的方向发展。利他，需要在生活中学会换位思考，学会主动承担，学会悲悯与关切；利己，需要在生活中学会自我审视，学会主动反思，学会遵循内心和追求价值。顺境之中，需要警惕无量仙翁似的权力滥用、智力滥用和武力滥用，懂得站在他人立场观察与思考；逆境之中，需要学习哪吒与敖丙的直面问题、迎难而上，用百折不挠的信念与行动，完成生命的自我救赎和自我完善。
价值定位与行为支撑
《哪吒之魔童闹海》热映时，媒体上对申公豹和无量仙翁的评价出现了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有人认为此二人虽作了很多的恶，但或是为了逆天改命，或是为了集团利益，便也都可理解、可谅解；有人认为无论基于何种背景、何种动机，恶便是恶，善就是善，任何人都不能因为动机的善而主动选择恶的行为，形成恶的结果。
从观影感受的角度而言，我们固然可以借助于理性分析，正确认知申公豹和无量仙翁人格裂变的悲剧性因素，但绝不能在现实人生中混淆了是非善恶。每一个人都有可能遭遇社会的不公平，每一个人也都必然性承担着特定的社会责任。遭逢了恶的因，未必一定生成恶的果，关键还是要心有光明。心中有了光明，才会直面苦难，才能始终高扬正义的旗帜，追求正向的价值。
人生永远不止拥有一种选择，同样是面对偏见与排斥，哪吒和敖丙用行动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善，申公豹用行动助推既有的恶。已经知晓了玉虚宫的伪善，却依旧想要通过助恶而达成私欲，申公豹显然从起点处就出现了偏差，如此，就算他付出更多的努力，又如何收获真正的成功？
现在，网络上出现了若干则脱离了具体语境的“申公豹语录”，比如“人心中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也休想搬动”，又如“这个世界最浅薄的关系，就是你没有随他的意，他就忘记你所有的好，人心就是这样，不记千般好，只记一时错”。将这些话归纳起来，无外乎是怨愤社会的不公和他人的成见，而没有看到的，是其自身存在的问题。
无量仙翁没有其他的方法带领团队在封神之战中赢得胜利吗？ 在整部影片中，我们没有看到他和团队的内功修炼，只看到了对仙丹的过分重视。因为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练出更多的仙丹，当然也就只能给异族全部贴上妖魔的标签，再理直气壮地将他们送入炼丹炉。此种行为有点像当下某些学校的应试训练。明明可以通过对学习内容的梳理、归纳与提炼，养成学习者的良好学习习惯，进而养成良好的思维力，却偏偏热衷于用无穷尽的试题来炼制应试的丹药，以为非如此便不能取得高考的胜利。
人不能一味生活在自己的逻辑之中。从价值定位而言，每个人固然可以追求崇高或者平凡，但不可改变的一点，一定是坚守良知。从行为支撑而言，每个人固然可以依凭了自身的奋斗获取相应的利益，但不可忘却的规则，一定是建构正向的价值意义。生命终究需要一个明晰的意义标签，成长的本质，就是用理性、理想与行动为生命蓄积更多的正能量，助推其在无穷尽的封神之战中，用光明磊落的行动，收获实实在在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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