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润园和我住过的燕南园中间隔着未名湖。未名湖的东北角有座罗锅桥。桥很陡,行人在绕未名湖遛弯时一般躲着走。在我幼年的记忆里,从罗锅桥往北就算是朗润园了。如果骑自行车在罗锅桥上一松闸,估计可以一直冲到朗润园的大石桥。
最初,这条自未名湖罗锅桥往北通向朗润园的南北大道并没有被一条东西向的机动车道打扰,只是在路边西侧有座没有栏板、桥身微拱的青石大石桥,似乎深深地陷入芦苇塘里不能自拔。在这条路的东边有一个尚未命名的小湖,当年也长满了芦苇。我猜这两个湖原来是一体的,只是后来由于进出朗润园的人员车辆很多,就填湖铺路,分成两块了。如果你注意,路在此地拐了个缓缓的S弯并不起眼,连深居朗润园的季羡林老先生也从未描述过。
长大一点我才知道,北大大名鼎鼎的未名湖其实在燕京大学时代已经命名,而未名湖的前身是清朝淑春园里面的一片没有名字的湖泊。岸边停靠着等待乾隆宠臣和珅的石船。如果夏天暴雨,未名湖会暴涨把石船淹没,因为罗锅桥下的暗河无法吞噬过量的雨水。
20世纪初司徒雷登校长创办燕京大学时,陆续把淑春园、镜春园、朗润园、鸣鹤园等几个清朝遗留下来的小园子买了下来,收纳于校园中。墨菲先生在设计规划燕京大学时,还把圆明园废墟中安佑宫的麒麟、丹陛、华表,以及西洋楼方外观的两座石桥等大件石雕拉入校园作为陈设点缀。这些是我老爸告诉我的,他早在30年代就来燕京大学读历史地理了。
别看我在北大大院里长大,其实我对朗润园并不是特别熟悉。住在朗润园的有我的同学华欣、白健明、马爱梅,他们和我一起上了八一中学(现在的北京市八一学校),然后高中毕业,华欣同学参军了,剩下的我们又一起到东北旺人民公社唐家岭大队插队。时光飞跃,很快就到了1976年秋天,十年浩劫结束。有一天海淀区城建局的边满堂局长特意告诉参加海淀区城乡规划会议的老爸,说海淀区政府决定将绿化队分出一支来成立圆明园的管理处,专门负责整修圆明园。要知道在这之前的几年,老爸还在朗润园的材料厂修理桌椅板凳呢。此时还在插队的我已无心待在乡下,就期待着招工回城。一听说新成立的圆明园管理处要人,我就想办法过去。
说起圆明园,我第一次去是“文革”初期。邻居周培源先生的外孙周义东说要去圆明园探险。路上可能会遭遇小流氓,于是就又拉上一位小顽童壮胆。我们出北大东门,没敢过小桥进成府,没敢东张西望,贴着朗润园东墙外往北走,过了万泉河一座残破的石拱桥马上出现在眼前。我们爬上桥出溜下来,这比罗锅桥刺激多了。然后穿过比我们还高的芦苇荡,蹚着溪水前行。四下安静得不得了,我低头看着清澈小溪里的浮萍、小鱼、泥鳅。也不知是谁大叫一声“水蛇”,撒腿就跑,踢起一脚泥沙,正好溅到我的眼里,顿时迷了眼睛。我捂着一只眼,一脚深一脚浅跟着他们俩落荒而逃。我想我们大概是从一零一中学跑出来的(后来我才搞清楚,闹了半天我们只是穿越了绮春园,根本没进圆明园)。
再去圆明园是十年之后。我骑车去唐家岭大队插队。走圆明园西侧的柏油路倒是平坦,但西北风太强劲了,骑车太费劲,而且圆明园西北角的那个粪场臭不可闻。然后我发现了一条捷径,就是穿过圆明园。还是出北大水塔下的东门,路过小时候第一次进绮春园爬过的石拱桥,沿着湖边弯曲的土路前行,左侧是长着油松的土山,右侧是大片稻田。穿过一处立着西洋石柱的废墟,看着车轮下压出来一道道三合土地基,最后穿出圆明园,迎面而来的是凛冽吼叫还夹着沙土的西北风。
1977年初春我再次骑车进圆明园,不过这次是老爸亲自做导游——骑着他失而复得的三枪牌自行车。这次我们没有出东门,而是出西校门,奔着颐和园方向下去了。到了西苑我们往北,穿过杂乱的居民区很快进入了圆明园。不多时迎面而来的是“三一八”烈士纪念碑。老爸拿出一份地图,那是民国二十二年(1933)的测绘图,比例尺是1:2000。他用手指了指说:眼前这个鱼池以前叫前湖,前湖之南是正大光明殿,其地位相当于紫禁城的太和殿;我们现在站着的这个岛叫“九州清晏”,它北面的这片稻田是原来的后湖,环绕后湖的还有八个岛屿,每个小岛上都有一组美妙的庭院。老爸娓娓道来,圆明园中山峦起伏,流水潆洄,在林木映掩之间点缀着数以百计的殿阁楼台亭榭馆,陈设了无数珍宝。
按图索骥,我们经过“杏花春馆”“廓然大公”,路过一座夯土打造的大城,还有用青砖砌的猪圈。老爸说圆明园虽然消失了,但是它造园山形水系的艺术魅力还在,在这错综复杂的空间变换之间隐藏着峰回路转的神奇。身在圆明园腹地,静得出奇。我努力去想象在一道道长满酸枣刺的山岗和割过水稻的田野里,竟然曾经是一片天下最妩媚的皇家乐园。
几经周折我深深领略了圆明园山形水系的魅力,我们终于来到静谧的西洋楼。这时候老爸再次拿出地图,说:看,这是我们走过的路线。我拿过地图仔细一看,西洋楼只是在圆明园三园的东北角。我还发现原来我骑车穿越圆明园去唐家岭时,竟然没有进入过真正的圆明园,而只是沿着长春园的西侧而行,最后穿过西洋楼的迷宫。
说着老爸又拿出一本相册,说这是在1860年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焚烧后过了二十多年,外国摄影师溜进来拍摄的西洋楼照片。我一看,太震撼了。西洋式建筑已经完全破落,被掩盖在高耸的树木之间,仿佛一座座被人们遗忘中沉睡的宫殿。天啊,看来圆明园真的神奇般地存在过! 原来我骑车经过这个石柱上顶着西洋纹饰石雕的地方叫“谐奇趣”。我忽然想起来,燕南园63号原来马寅初校长家的院子里也有一块同样的西洋石雕。老爸说:你知道北大未名湖里的翻尾石鱼吧,就是来自谐奇趣前面的喷水池。
走过倒置金字塔的三合土大家伙,我们来到大水法。老爸说我们站的这个地方叫观水法,乾隆坐在宝座上面向北欣赏大水法的喷泉。宝座的背后按照传统有屏风环绕,屏风是用石材雕刻的,图案是西洋军鼓火炮。老爸问:“你知道照片里的石屏风在哪里吗?”我摇摇头,老爸说就在朗润园。啊?圆明园西洋楼观水法的石屏风在朗润园? 我怎么不记得看见过呢?
那段时间我有空就骑车去圆明园里转转,还认识了赵光华老先生。赵老告诉我:圆明园虽然在1860年10月被英法联军掠夺焚毁,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建筑幸免,毕竟圆明园太大了。同治年间慈禧还试图重修圆明园。拆东墙补西墙,恢复了绮春园里的一些殿堂,并改名为万春园,不过最终因国库空虚作罢。之后随着清朝的没落,园内的许多建筑构件被拆、被卖。
赵老研究过金勋老先生的记载,观水法的石屏风大约在1910年后被卖了。当时圆明园内的李太监私自与私商串通,试图索价五千元将石屏风及小方塔出售,而私商仅肯出两千。此事被光绪皇帝同胞兄弟贝勒载涛得知,他把太监驱逐出园,并将石屏风运至隆裕太后所赐得的朗润园。美国甘博(Sid⁃neyD.Gamble)先生大约在1919年来圆明园时还拍摄到了石屏风。此后这五块石屏风、两座石塔、两根石柱就被运到了朗润园,沉睡在朗润园岛的西北岸边,多年之后逐渐下陷被芦苇掩盖。
这一躺就是半个多世纪。一天我陪老爸绕未名湖散步碰上负责校务的王希祜“总管”。“王总管”赶快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笑眯眯地打招呼。寒暄几句后老爸开门见山,说:“我去区里开会,现在成立了圆明园管理处,他们现在开始清理遗址了,打算变成一处遗址公园,我们支持一下。”“王总管”一听也挺高兴。此刻老爸话题一转,说:“咱们朗润园里有几块石屏风是圆明园的,咱们要还给人家。”一听这话,我看出来“王总管”脸上滑过一丝尴尬,他说:“咱们校园里圆明园的东西可多了,总不能把华表也拆了吧?”老爸说:“这几块石屏风不是燕京大学拉来的,是贝勒载涛,就一直扔那儿了,也没用上。”“王总管”一听这话也是:“那,行吧!”你想啊,“王总管”脑筋快,像这类重大历史文物移交肯定要报校长,校长也肯定征求侯老意见。既然侯老自己提出来了,那就好办了。
而那时我正在调动工作,时常去圆明园尽个义务帮个忙。于是我跟圆明园管理处工头杨振铎师傅以及新来的张恩荫书记透露了好消息。说北大“王总管”点头了,可以把观水法石屏风拉回来了。我还拿着那本滕固先生编辑的西洋楼相册,以及1933年实测圆明园地形图给他们看,相册和地图上各有老爸的印章“仁之藏书”。他们如获至宝,说:“我们留下仔细看看行吧。”张书记说:“听赵光华老先生说石屏风流落在北大朗润园,可是咱们跟北大说不上话呀,人家不给呀。侯老先生帮咱们把这事搞定了,太好了。”“这样吧,”杨师傅说,“现在要抓紧种树。有空了我安排人把观水法石屏风的基座清理出来,秋天接宝贝回家。”
1977年秋我开始在圆明园上班,拿了圆明园管理处的介绍信去北大总务处办了文物移交手续。10月的一天,杨师傅带着十几号工人,岳师傅开着常州牌手扶拖拉机,孙师傅开着上海581型三轮汽车,拉着撬杠、滚杠、大绳、杉板和绞盘,浩浩荡荡跨过万泉河,进了北大东门直奔朗润园。随后男男女女推着绞盘,一寸寸地拉,把石屏风、方塔、立柱一块块从泥塘里拉到吊车点(我当时临时被安排上夜班没有直接参与搬运)。
老爸抽空过来瞧了瞧。老爸很有意识,说拍下来。我拿起老爸被红卫兵抄家又被退回的135照相机——那是老爸去英国留学带回来的蔡司相机——拍下众人推绞盘拉石屏风的历史镜头。
几位进出朗润园的老师家属围观。有人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还有西洋雕刻。有老者说:我见过,冬天的时候就露出头了,不过现在是越陷越深了。还有人说:也奇怪了,当年燕京大学从圆明园拉过来不少石雕,怎么墨菲建筑师没把这玩意立起来用呢?
到了起运时,卡车一次只能拉一块石屏风。卡车在前面开,吊车后面跟着。绕行未名湖,经过罗锅桥,出北大东南门,路过物理大楼再往东,路过清华大学西校门,再路过长春园大门,最后从西洋楼东头豁口进入西洋楼。当年石屏风坐着马车从这里离开了圆明园,谁也没想到,五十多年后坐着“大解放”回家了。
此时观水法的基座已经从两米厚的渣土里刨了出来,乾隆宝座还没有完全清理出来,还埋在渣土下面,正好可以让吊车骑在上面。吊车安放两个四方锥形石塔时没问题,一步到位。石柱由于早已断成两截,所以在接缝处放一些水泥浆当黏合剂,再把上面一块放上去。如果你注意,你可以看到石柱中间有条缝。
五块石屏风中,四块厚63厘米、高220厘米,宽83厘米,约4吨,最大一块114厘米宽,吊车师傅说估计有5.5吨重。要知道解放牌卡车的承重能力是4吨,吊车的安全载荷上限也是4吨。没辙,我们只好硬着头皮搬。吊车司机先把大臂尽可能立起来,再把石屏风吊起来,然后慢慢地旋转塔台。眼看石屏风在半空中缓慢地切割着空气,支撑脚下发出碎砖石破碎的声音。大家全憋着气看着。我也站在旁边看着,手里拿着相机。终于吊车转到了基座的正中间,开始提升石屏风。现在的麻烦来了,虽然高度是够了,但是距离不够。吊车司机把油门收了点,大声跟杨师傅说:“还差点,要放大臂,再往前来点,您瞧着点。”杨师傅点了点头。吊车司机小心翼翼地下放大臂,我听见钢丝绳制动鼓盘在吱吱作响,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眼看大臂越降越低,石屏风也越来越接近预定位置,可是吊车的车头却越抬越高,支撑脚下的渣土扑哧扑哧压出白烟。忽然,因为吊臂伸出去太多,整个吊车失去平衡向前栽了下去,随着闷闷的一声“砰——”石屏风砸落到了台基上,瞬间空气都凝固了。杨师傅赶快前来查看,没想到他扭过头来乐了,来了一句:“何家姑娘给郑家了——正合适。”石屏风和基座都安然无恙,好一个完美的一次到位。此刻我转头一看,吊车的前轮还吊在半空。
自1860年秋英法联军焚烧掠夺圆明园,多少年来圆明园一直在被拆、被毁、被倒卖,宝贝流散到全世界。连园内房屋的砖头也被农民刨出来盖房子、盖猪圈,等我进园时只剩下一道道地基壕沟。直到有一天,历史发生了转折,那就是石屏风回到了圆明园——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件流失文物回归,也是第一件回归到原位的文物。
不过当年观水法石屏风复位并没有引起轰动,没有剪彩仪式,没有媒体报道,更没有网红前来打卡。似乎就像朗润园里曾经隐藏过石屏风的坑,在石屏风被拉走后又被野草、芦苇覆盖,一切烟消云散。大概没有什么人知道,朗润园竟然隐藏过国宝,而失主就是北墙外的圆明园。人们似乎也忘记了是谁找回了“圆明园”。
最近听华立女士说要出一本《朗润园的天空》,我说我也来凑个热闹,虽然我不是在朗润园长大的,但是知道有件与朗润园有关的事,就是历史上有记载的圆明园西洋楼观水法的石屏风曾经被拉到了朗润园。
现在问题来了,如果按照我的印象,石屏风是陷在去朗润园S弯道西侧大石桥附近的苇子坑里,可是此地属于镜春园呀。我翻开我收藏的1977年圆明园管理处《简报》第三期,有这样的描述:“这七块石屏风从北大运出时,都要先经过一段羊肠小道。工人们硬是十几个人绞动绞盘,一公分一公分地把她拉到110公尺以外的装运点。”青石大石桥附近好像没有这么复杂的场地吧。哎,慢着,朗润园岛的西头不是有一座花岗岩条石大桥嘛! 多谢北京大学城环学院岳升阳教授提醒。
我本想拿着当年在起运石屏风时拍的照片来现场核对,不料疫情三年回不去,燕南园61号再也不能叫作“家”。有认识背景中平房的人可以告诉我在哪儿。哦,对了,顺便帮我看看未名湖东北角出水口的罗锅桥有一根残缺的柱头修补了没有。说不定罗锅桥也是从圆明园拆过来的呢。
(本文摘自《朗润园的天空》,本书编委会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2月第一版,定价:8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