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城市工会与国民党政权的溃败

    ■郭婧萱

    国共内战时期，国民党政权的全面溃败并非新题目。汗牛充栋的过往研究从国共两党的军事较量、通货膨胀与经济秩序紊乱、共产党的组织动员等不同层面对国民党政权的全面塌方做出解释。晚近以来，伴随学科交叉与融合，历史社会学逐渐兴起。在个体—社会组织—国家政权的纬度下，社会组织是联结个体与国家政权的重要纽带。从社会组织的功能与运作机制层面考察国家政权对社会的整合能力，成为研究者关注的新视角。杭州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胡悦晗著《溃败的整合：法团主义视角下的战后城市工会研究（1945-1949）》一书，即是从这一视角对国民党政权溃败的旧题目做出新解释。

    在考察社会组织的运作与功能方面，有多元主义与法团主义两种理论脉络。前者侧重社会组织和国家组织之间的矛盾冲突，后者侧重社会组织之间的冲突，关注如何将社会冲突转化为秩序，形成社会整合。作者选取后者作为该书的理论视角，以国民党政权体系下的工会组织作为考察对象。在研究地域方面，以武汉、杭州两地为主，兼及重庆、天津等城市。全书通过梳理政府、社团组织与民众三者关系的历史演变探究国民党政权溃败的深层原因，对运用法团主义理论进行中国历史问题研究提出思考。

    在篇章布局方面，全书首先从宏观层面考察民国时期的城市、工业与劳工政治之间的关系。其次，考察抗战结束后，国民党地方政权重建工会组织的过程。再次，从组织制度、人事安排、角色定位、财务与会员福利等层面考察工会的组织体系、运作结构与政治参与等问题。从次，以杭州脚夫业与武汉码头业为对象，考察了职业工会在战后行业生存状况恶化的情况下采取的行为方式，管窥工会与行业及市场秩序之间的互动。最后，对内战时期若干工会会务纠纷案例进行归纳和分析，考察政府、工会与工人之间的关系，管窥战后地方政府对城市社会的整合实效。

    通过上述考察，作者在结论部分提出了三个主要观点。第一，战后城市工会的利益组织化方式符合法团主义要求的体制内的纵向建构，但这种纵向建构模式并非是固定化与制度化的，由此引发战后城市工会在重建与整改过程中大量的权责边界纠纷与利益纷争。第二，战后城市工会的利益代表程度十分有限，没能建立起一个利益代表的层级秩序。第三，战后城市工会的社会整合方式既异于国家法团主义，又不同于社会法团主义。综上，战后国民党政府建立的工会体系并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法团主义模式的社会组织体系，而是维护其专制统治的策略。这一专制本质也注定了孱弱的社会团体只有法团主义的形而无其神，最终无法担负起社会整合的功能。可以看出，国民党政权体制并未给工会为代表的社团组织留下足够的功能与影响。联结个人与国家政权的社会组织纽带未能有效建立。

    将该书置于近代中国社团组织研究的脉络下，可以看到，该研究有三个层面的创新之处。第一，资料来源创新。有别于既往研究多集中在商会、同业公会等工商业社团方面，本研究首次对地方档案馆馆藏工会组织的一手档案资料进行全面发掘、搜集与整理。第二，研究思路创新。有别于以往社团史研究背后的多元主义理论预设，本研究引入法团主义理论对战后杭州工会作实证分析，体现了作者在历史社会学视野下的学术进取努力。第三，问题意识创新。有别于以往社团史研究多关注社团自身与国家政权之间的利益抗争角力，本研究从国家政权—社团—民众三者的纵向联结这一角度考察弱势独裁统治下社团起到的社会整合功能。

    在历史社会学学科的视野基础上，笔者认为这一研究在未来尚有不少值得拓展的潜力。首先，作者引入的法团主义理论，固然对多元主义理论对社会组织之间矛盾冲突关注不足的薄弱点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弥补，然而这一来自政治社会学的理论脉络关注重点在于国家政权与社会组织之间的利益代表机制与整合功能，对组织内部的制度建构、权力结构、关系网络、资源依赖等问题缺乏有力的分析工具。这使得该理论在宏观论述的基础上，缺乏中观与微观层面的分析概念和分析工具。根据1934年南京国民政府颁布的《工会法》，不难判断政府主导下的工会体系符合法团主义定义下社会组织的“垄断性”“非竞争性”与“层级性”特性。但是国共内战时期国统区的工会组织具有哪些功能，产生了什么影响？ 读罢此书，对这一问题仍然难有清晰答案。

    其次，该书对国共内战时期若干城市的工会组织进行研究，有助于从整体层面把握该时期工会组织的发展状况。然而国共内战时期，武汉与杭州，乃至书中涉及的其他城市，在政治、经济、社会等层面的地域特点和差异以及这些特点和差异如何影响到工会组织的在地化生存状态，该书未能做更为细致的呈现。作者引入行业视角，对武汉和杭州两地搬运业工人的生存状况与工会组织的功能进行了考察值得肯定。然而同样需要看到的是，该书并未对以棉纺织业为代表的拥有工人数量更多、组织更为庞大的产业工会等组织进行深入分析。从对劳工政治的影响方面而言，拥有更多工人数量、组织规模更为完善的支柱性产业工会显然更值得被关注和讨论。在此基础上将产业工会与行业工会相比较，也有助于从结构功能的视角深入理解社会组织的整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