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
在理学系统中,一提起论心,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陆王,其实,在朱子这里,对心有相当程度的关注和论述,甚至不比陆王少,以至于钱穆认为朱子之学“彻头彻尾乃是一项圆密宏大之心学”。自然,对朱子心论的考察成为朱子研究的一重要内容。王绪琴著《天理与人生的贯通:朱子心性论的内在结构与双向开展》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主要围绕朱子心理、心性、心气等方面,论述了朱子心性之学的内涵和在理论体系中的位置,比较了朱子心性论与陆王心性论的异同,辨析了朱子心论中误解较多、分歧较大的诸如心理关系、格物、朱陆异同等问题,尤其是关于朱子心的性质,提出了心贯形而上下的独到看法,为推进朱子心论的研究做出了新探索。
心在中国文化中无疑是一个核心的概念,其内涵绝不限于作为生理意义上的器官,也不囿于心理意义上的意识,它所讨论的是人的本质、价值以及超越的问题。朱子网罗百家,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理论体系,其中论心的内容丰富、细密甚至复杂,加以前后的发展变化,以至于对朱子心论的内涵及其在朱子思想中的地位难以把握,这也导致在理解朱子心论中出现很多分歧。尤其是关于心的性质,是属于纯粹经验层面还是贯通形上形下,历来研究者分歧很大,争论不断。对于这一关键问题,著者不惮纷争,立场鲜明,明确指出将朱子的心“划定为形而下者,否定其具有形上性和本体性”的看法(第23页),尚有讨论的空间。
朱子论心,很重视心的知觉义,“心者人之知觉,主于身而以应事物者也”,“人心是此身有知觉”,又认为心有属于气的一面,“心者,气之精爽”,这也是不少研究者认为朱子的心是一个经验的概念的原因。著者通过全面考察,指出朱子所言之心并不仅仅停留在这一经验的层面上,对于“心即理”这一通常认为的陆王心学的命题,朱子并不是完全反对:“今日明日积累既久,则胸中自然贯通,如此,则心即理,理即心,动容周旋,无不中理。”朱子格外强调格物工夫,通过格物工夫,最终实现“心即理”,只不过象山少此一段工夫而流入禅学。
既然朱子也讲“心即理”,还说“心具众理”“心包众理,万理具于一心”,那么其所言之心就不能仅以经验心视之,只不过朱子讲的“心即理”“心与理一”是在格物工夫之后才会实现的。但是心在格物之后何以能与理一? 根本还在于二者本来是贯通合一的,“不须去着实通,本来贯通”。心在本然上既具理,也是理,同时在经验中又须扩充,如此在后天做格物工夫才能最后达到明德尽性,实现心与理一。也就是说,朱子和象山的区别并不在于通常所认为的一言“性即理”一言“心即理”,朱子强调在格物之后“便觉彼物之理为吾心素有之物。夫理在吾心,不以未知而无,不以既知而有”。可见,心也有形上超越的一面。
朱子所言的心既是经验层面上的形下之心,而且还可以在格物的基础上达到尽心知性,有形上的一面。心有体有用,性为心之体,情为心之用。著者在详细辨析心的形上义和形下义后,指出朱子讲的心既是形而上的超越本心,也是形而下的知觉运动之心,具有形上形下的双重维度,得出“心是包含了形而上与形而下的整体,心既是形而上之体,又是形而下之用,是体用合一的全体”(第130页)的看法。朱子之心兼具形上形下,这一理解也合乎朱子本人的意思:“心是贯彻上下,不可只于一处看。”心贯通上下,在形上层面言心,则与理(性)合,在形下层面言心,则与理(性)分,“心、性固只一理,然自有合而言处,又有析而言处。须知其所以析,又知其所以合,乃可。然谓性便是心,则不可;谓心便是性,亦不可”,所以对于心和理(性),既要知其在何种意义上合,也要知其在何种意义上分。其之所以有分合,根本还在于心自身是一贯通形上形下的整体。
心贯通形上形下,也正是由于这一特点,心在“形上维度接通天理,形下维度立足于现实人生,天理才能在现实世界得以呈现和贯通”(第164页),由此,著者对于朱陆异同的问题得出了新见解:认为在心与理一的本体层面上,朱熹和陆王本无二致。只是朱子不仅承认在本体层面上心与理的合一,而且更注重后天的维度,强调在现实层面中由于气拘物蔽,“心自为心、理自为理,不相赘属”,心与理不能为一,需要工夫修养而能为一,而陆九渊只是肯定了本体层面上的合一,“不察乎气禀物欲之私”,重形上肯认而于形下开展有失,缺乏笃实的工夫,没有在工夫层面上完成心理合一。
在心贯上下的基本判断下,著者将朱子的格物说放置在这一前提下理解。因为心中本具理,格物穷理并不是单纯向外在客观物上求理:“他所以下‘格’字、‘致’字者,皆是为自家元有是物,但为他物所蔽耳。”格物并非是一种知识论,追求客观的知识和规律,而是指向了恢复内在固有的天理,其所求之理、所致的知实质上还是至善天理。正如著者所说:“从朱子的心性角度看,格物致知正是心性本体向现实世界的开展与落实,是一个内在天理和外在物理相互印证和相互实现的过程(第213页)。”正是基于此认识,著者进一步考察了阳明格竹这一事件,指出阳明指责朱子的格物说析心物为二是对朱子的误读,这一看法是有说服力的。
基于心贯上下的认识,对于朱子所言的心气关系这一十分有争议的问题,著者也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心是否是气,谢晓东和方旭东在2024年还就此问题有过争论。谢晓东认为在朱子这里性心论与理气论具有逻辑同构性,心自然对应于气,朱子“无可置疑地把心置于气的地位”。针对他的这一看法,方旭东则认为心既不是性也不是气。如果仅就朱子论述心气关系的材料看,确实对这一问题不太容易判断。不过,朱子有大量关于心和气的单独论述,我们从中可以先厘清、辨明心与气的内涵,在此基础上再做判断就相对清晰和容易些。根据上面论述可知,朱子所言之心兼具形上与形下。相比于心,朱子明确以形而下论气。对于这一点,著者有清醒的把握:“朱熹是以心为贯通理气而为言之,一方面,心内具天理,故可上通天道;另一方面,心为气之灵,以此身之气与万物之气相感通。”
本著重在论心,澄清了以往的部分误解,同时也存在一些难解之处,主要表现在对心的论述上有不一致处。比如既然认为心贯通形上形下,却又说理本心用(第117页),心若为用,何以能贯通上下? 著者又根据朱子所言的“理无心,则无着落处”等论述,将心理解为“具体的身体器官”,“心和身体其他部位一样都是气之凝结而来”,若心为气,则又何以能贯通上下? 之外,著者还说朱子“在心本论的分殊体用体系下,性情皆出于心,心对性情具有先在和主宰的地位和作用,故心为本性情为用”(第119页),“此心较之此性还有逻辑先在性”(第118页)。如果说朱子在论述心是否属于气方面还有模糊处的话,那么在论述性的性质方面则毫不含糊:相对于心,性一定是处于体而非用的层面上。在朱子整个体系中,性始终是和超越的理同处于本体层面上,二者是同构同质的,这也是朱子高度欣赏二程“性即理”说的根本原因所在。而且朱子所言的“心统性情”也绝非指心主宰性情,“心为本性情为用”。著者“心本性用”说不仅不合朱子本意,甚至也和自己书中所持的“性相对于心具有逻辑先在性,因此心只能是以性为体”(第133页)说相矛盾了。
总的来说,本著直面朱子心论研究中的关键内容和重要争议,论述全面翔实,深化了对朱子心性论的理解,有助于把握朱子思想的整体精神,为推进朱子心论研究做出了新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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