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高尚到需要这么谦虚的程度了吗

    ■何农    

    江山易改，人性难新。于连和戴维，编排、褒贬他们所了解和熟悉的异国，固然有文化和社会背景的加持，但就人性而言，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有一个法国朋友于连，在美国生活过多年，对美国人的待人接物很了解，但也对此很不认同，甚至有点反感。回到巴黎后，虽然他从事的工作跟美国人再没有很多的直接联系，但距离并没有产生美。只要说起美国人，他常常一脸的鄙夷之情，很少有肯定。

    他说，有些美国人，很虚伪，最看重钱。在他们的头脑里，钱，是几乎衡量一切的万能的标准。这些美国人在日常谈话中，好像处处离不开谈钱：工资多少、什么东西值多少钱、吃饭给了多少小费、给哪个政党或者政治组织又捐款多少等等。当然，这些话题的谈话对象是有选择的，不是跟每个人都谈同样的话题，或谈到同样的深度。于连说，我们法国人从来不这么说话。有关钱的话题是最隐蔽、最私密的，有关政治的话题也是最敏感、最容易引起争论的。一个话题里又是钱又是政治，一般的朋友之间绝对不谈，从来不谈！甚至亲人之间也从来不谈的那么明确和完整。

    最后他下了结论：美国人之间谈话，尤其是谈起外人的事的时候，没什么分寸感。

    于连说，他认识的美国人去别人家赴宴，或久别重逢，需要带点礼品的时候，就能只带一件公司的广告T恤，带一本公司的宣传册——他们就拿得出手！要不就送一本挂历、台历，送一瓶超市里买的低档葡萄酒，甚至送一瓶啤酒，或是拿一个发卡，美其名曰给孩子头上添点儿光，或是说上回看到你家孩子头上的发卡不好看。还有，请你吃饭，却吃个快餐、简餐。请你去他家赴宴，饭菜简单先不说，就说这用的餐具都是不成套的，甚至是一次性的！ ……还美其名曰：我们美国人最不讲究形式。

    有一段时间，于连和一个同龄的同行合租一套公寓。他告诉我：“那美国人比我挣钱多。我倒没觉得相形见绌或低人一等。但重点是，他每天都要设法提醒我，别忘了他挣钱比我多。话里话外老有这个意思，哪怕话题根本跟挣钱多少没关系，他也总往这方面引。他挣钱是比我多，可是合租的所有费用都是各付一半啊。”

    我另外一个朋友叫戴维。他和于连的角色完全相反，是美国人，但是在巴黎生活。他倒没有表现出对法国文化和法国人的厌恶——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还留在法国，也没打算回到美国。不过，他对有些法国人待人接物和生活方式的观察和评论，或者说比较尖刻的调侃，与于连作为法国人对美国的反感，倒也如出一辙。

    戴维说：这些法国人啊，最会装！ 因为工作原因，戴维经常需要拜会客户，碰上能装的巴黎人，“实在是让人头疼”。他说经常碰到类似情况：对方为了吊你的胃口，或表明身价，约定时间到了也不见你，成心晒着你，让你久等。同时呢，为了标榜自己很忙，同时也为了稳住你，就让手下出来安慰你说，他正在开一个国际会议，正在打一个国际长途，正在跟上级谈话，正在跟董事长视频，碰上了一件刚发生的急事，非要他亲自处理。其实呢，啥事都没有！ 他就是显摆，装，甚至故意奚落你，装腔作势，自抬身价。如果不是去他的办公室，而是约好了在另外一个地方见面，他准保迟到，从不准时。唯一准时的一次，是因为那次见面要谈一件有求于戴维的事。

    戴维说，法国人跟外人确实是很少谈及钱的话题，不像我们美国人从来不忌讳谈钱。但法国人不谈钱，不是对钱嗤之以鼻，甚至视金钱如粪土，而是表面上不谈，不公开地谈。他们不谈钱，是因为不好意思提起，或装作不在乎，以示清高。其实埋在心里边的想法，也都跟钱有关。他们待人接物时，钱，也许不是唯一的或最高的评判标准。但，也是一个标准。

    戴维提到另一个例子，来说明法国人多么能装。有一次，一个半生不熟的朋友给他帮了一个小忙，他后来在一个公众场合礼貌地向对方表示了正式的感谢。结果那个半生不熟的法国朋友夸张地大声谦虚着说：“不用谢！ 真的不用！ 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呀！”弄得大家都起身纷纷地向他们询问事情的原委。

    戴维说：当时我感到特别尴尬，带一点对那个朋友的蔑视。我心里想，装！ 瞧你那样。还说不用谢。你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给我帮了一个忙。要不然，你那么大声地谦虚干吗？ 一边说还一边朝四周围看，唯恐别人不知道你在这里拒绝感谢。你高尚到需要这么大声地谦虚的程度了吗？

    我说：戴维呀，这就是你不厚道了。人家那么大声地感谢你，知道为什么吗？ 也许人家觉得你们美国人从来不知道感谢别人呢。

    其实，我没说出口的是，江山易改，人性难新。于连和戴维，编排、褒贬他们所了解和熟悉的异国，固然有文化和社会背景的加持，但就人性而言，有什么差别呢？ 换句话说，谁没有让别人看不惯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