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斌
文学作品中,“森林”作为意象,往往既指代以木本植物为主的生物群落,也表征繁茂丰盈、复杂多样、生机勃勃的生命景观,还喻示一种和谐、饱满、鲜活、自足的生命状态。正因如此,“森林”常常与人类童年的丰富性、生长性和开放性联系在一起,成为儿童生命成长的隐喻。
早在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教育家亚里士多德就将儿童和青少年时期的生命发展分为植物灵魂、动物灵魂和理性灵魂三个阶段。植物灵魂对应0~7岁的幼儿期,主要表现在营养发育和机体生长方面;动物灵魂对应7~14岁的儿童期和少年期,主要表现在人的本能、情感和欲望方面;理性灵魂对应14岁~21岁的青少年期,表现为人的思维、理解和判断。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植物灵魂”“动物灵魂”都强调人类童年期、少年期的生命发展与动植物生长、与大自然之间的同频共振、内在契合。这其实就是“森林”所代表的和谐、饱满、鲜活、自足的生命状态。
然而,现实恰恰相反。世俗化的生活与功利性的教育让孩子们的童年不断被规约、缩略,儿童包括自我、他人、社会、自然在内的生活的完整性被打破、割裂。而一个被阻隔在“森林”世界之外的孩子,其生命内在的灵性、活力则往往处于蛰伏或闭锁状态,很难激发出对生活的由衷好奇、热忱探索、自主发现和独立创造。
当我们立足这样的现实背景,来品读青年作家赵卯卯的童话新作《欢喜的森林》时,就会体察到情节背后的某种苍凉;就不会把“森林”仅仅看作“生物群落”“生命景观”或“生态环境”,而是会从中品咂出作家面对现实童年的某种忧虑、无奈、沉思与期冀。也由此,作品中的“森林”就既是虚构对现实的补偿与延伸,也是想象对童年的点亮和激活。唯如此,故事里的“森林”才会真正成为儿童的“森林”,才能真实体示其之于小主人公“欢喜”,以及故事外诸多小读者生命成长的意义。
首先,“森林”是小女孩“欢喜”现实中的“精神憩园”。
“大概是在我六岁那年,我发现我心里有一片森林。”“那片森林很神奇,虽然没人能看到它,但它却能感受到外界的一切。”“森林只是它的表象,在它的深处,一定藏着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小孩儿。”此时,“森林”成为“我”生命的另一个空间、另一种形态。它潜藏在“我”心里,丰润而自足,封闭又开放。朝阳、湖水、晨风、雨露、夜幕、星辰……但凡“森林”喜欢的一切,“我”都喜欢;只要是“我”所渴望的,属于大自然的一切自由、真实、鲜活、美好,“森林”也都拥有。因为保有这样一片“森林”,“我”的内心世界丰盈而自足,“我”的现实样貌乖巧而孤僻。这样一种“双重人格”奇妙地统一在小欢喜的身上,让她既胆怯、羞愧,又敏感、骄傲。
故事里,小欢喜的“重生”是从来到乡下开始的。乡下的山林叠合并扩容了女孩心里的“森林”,乡下的姥姥则补偿、丰富了她对亲情的感知和理解。至于与小狐狸之间不无罅隙,而又充满机趣的友情互动;山林集市耳闻目见的种种奇境;星星山谷庄严、神秘的提取“心光”仪式;以及萤火芝的自在魔力、风狸杖的天然神奇……则不仅是“森林”意象丰富内涵的审美呈现,更是儿童内在生命欲求与鲜活生命感知、生命探索的想象激活。自由自在的山林氛围,亦真亦幻的生活情境,让“我”在这里似鸟翩飞,如鱼得水。此时,小欢喜既是自由、纯真、欢悦、活泼的“现实”女孩,更是元气满满、生机勃勃、富有灵性、潜力无穷的“理想”儿童。此前,这种生命的“自在”状态、“自为”面貌在她身上曾长期蛰伏、沉睡,是“森林”的鲜活、灵动、丰富、神秘予其滋养、浸润,使其丰盈、饱满;而后,女孩绵绵不断的好奇、渴望、想象、探索将其激活,并赋形赋能。
故事末尾,欢喜应邀到小狐狸家做客。在这里,女孩深深感受到小狐狸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珍视,以及对家园和亲情的眷念。当此时,体味到月光盐滋养、山林浸润、亲情温暖和友谊感染的女孩已不知不觉走出了孤单、沉默、自卑、封闭的心理误区,不经意间迈进了生命的另一个空间:阳光灿烂、清风拂面、热忱坦荡、自信勇敢。可以想见,经过森林认证,洞悉山林秘密,同时还破译并获取生命密码之后,重新回归城市,回归家庭生活和学校环境的小欢喜已然破茧成蝶,拥有了崭新的自我。到这个时候,沐浴在姥姥温暖而睿智的目光里、话语中,小欢喜在山林所亲历的一切感知、体验、探索和想象不仅会凝结为五彩的生命营养素,悄然弥散在她心灵的版图里;而且还将熔铸为未来道路上的童年路标和“成长驿站”,在她疲惫、失意、彷徨、孤独的时候,适时显现风狸杖的魔力,绽放星星般的光芒,给前行标示方向,为成长注入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作品中奇妙“森林”的童年想象还链接并承继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因。也由此,诸如“月光盐”“山林集市”“午后雷电”“星星山谷”“萤火芝”“风狸杖”等传奇故事也标示着童话视阈下,“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现实路径与审美可能。
作品中,小欢喜在乡下姥姥家和山林中的诸多奇闻异见并非毫无来由的想象创造,而是有所依傍的演绎、重构。唐代段成式的笔记小说《酉阳杂俎》,唐代张读的传奇小说《宣室志》、晚唐皇甫枚的传奇小说《三水小牍》……古人笔下只言片语的点点微光,经过作家由表及里、由点及面、移形换位的审美重构、想象激活,迸射出一道道炫目绮丽的光焰,并升腾而起,缀连成亦真亦幻的山林奇象、童年幻境。也正因如此,《欢喜的森林》中,源自《酉阳杂俎》《宣室志》等古代典籍的这样一种“古为今用”、别开生面的创造性转化,不独显示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为审美资源之于儿童文学的无限可能,而且还标示出其与儿童想象、生命成长深度融合、无缝对接的现实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