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圣宇
晚清翻译家严复提出的“译事三难信达雅”,一百多年来的译者、读者、研究者基本上都同意,也许大家对“雅”的理解各有不同,但总体上来说这三条原则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极具概括性,是站得住脚的。笔者不揣冒昧,试图模仿严几道先生所说,提出三件译者必须做好的事情,那就是所谓“译者三事读写改”。其他形式的翻译暂且不论,单就文学翻译来说,译者需要做好的就只有三件事:读书、写作与修改译文。
正如法国批评家蒂博代所说:“醉心于某一作家的批评,像画家构思一幅肖像画一样地建设这位作家形象的批评,要想进行有效的工作,只有把自己置身于作家的时间经历之中,跟踪他的自己对自己的循序渐进的创造,并用一条线索把他所完成的不同的形象与他的生活、作品、影响和作用的不同时期联系在一起。批评只有努力同一种创造运动的延续过程相吻合才能真正进行建设。”拙著《译者的风月宝鉴》(The Translator's Mirror for the Romantic,Routledge2022),分析的是英国汉学家霍克思的《红楼梦》前八十回英译文。笔者试图做到的,就是跟踪霍克思循序渐进的创造,并努力同他的创造运动的延续过程相吻合。简单地说,就是试图来解释霍克思是如何读书,如何写作,并如何修改他的译文的。
周珏良曾说霍克思的英译:“最大的好处在于它能传原书之神,读来往往使读者不觉它是翻译作品。”周氏这一观点很重要,我们明明知道霍译《石头记》是翻译作品,但是“读来往往使读者不觉它是翻译作品”。也就是说,霍译的成功已经使读者忘记了它是翻译作品这一事实,诚可谓“得意忘形”。有趣的是,研究者在阅读霍译《石头记》的时候,也常常感到这不仅仅只是一部汉译英的文学作品,它其实也是一部用英文写成的中国题材的小说。霍氏译得越成功,读者就越容易忘记这是一部译著。笔者想在《译者的风月宝鉴》一书里分析说明霍氏译文的这种传神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对我们又有什么启发。换言之,就是希望能够既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还知其所未然,尽可能在文字和叙述的背后,得到更多的感悟,看到更多的意义。
笔者努力想要探究霍克思读写改的三部曲,弄明白他在朝什么方向努力,他为什么如此而非如彼,得失成败的理由何在,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借鉴意义。如果我们真能读懂霍克思的用意,感受到文字背后的情感与寄托,那么离真正理解霍译《石头记》就“虽不中亦不远”了。在《译者的风月宝鉴》中,我的理想是尽可能让研究对象自己说话,实际上就是通过详尽的分析,让霍克思的译文自己说明它与众不同的地方,以及我们可以从哪些地方入手向他学习。我尝试不采用任何现成的翻译理论,只是因为迄今为止我没有找到一种或几种完全适合我的研究目的、能够恰到好处地说明问题的翻译理论。当然了,现成的翻译理论自有它的用武之地,只是可能并不适合笔者在拙著中想要处理的问题,以及想要达成的目的罢了。现成的翻译理论越是成熟,它就越可能只是一种“成见”,而学术研究的关键就在于“濯去旧见,以来新意”。正如弘一法师所警醒我们的那样,“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束缚,都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更何况我希望从实例出发,而不是从理论出发,就像泰纳在《艺术哲学》中所说的:“从事实出发,不从主义出发;不是提出教训而是探求规律,证明规律。”
蒂博代在《六说文学批评》中也说过:“但是真正理解泰纳的天才或者任何一位艺术家或思想家的天才,并不是要像泰纳那样,把艺术家或思想家关进观念的格子里,用一种观念来推断他,或者依照一种观念来构造他。而是应该把他置于先于批评观念的潮流中,这一潮流将在中途沉淀出这些观念,作为它的最初成果。”我无意用翻译理论的观念来推断或者构造霍克思,我只是把霍氏的译文置于先于批评观念的潮流(读、写、改)中,希望能够沉淀出一些相对具体而非抽象的观念,比如Translation as Reading(翻译即阅读),Translation as Research(翻译即研究),Translation as Game(翻译即游戏),Translation as Learning(翻译即学习),Translation as Creation(翻译即创造)等等。这些概念当然都不是我的发明,但我试图做到“能以陈言而发新意”,也就是说,概念虽然是旧的,但却能从新的角度来解读霍氏的译文,能给读者以启发,或者至少是对笔者自己有启发。颜元在《存学编》中说过:“宁为一端一节之实,无为全体大用之虚。”我宁可详尽地分析每一个精选的例子,也不想用一个大而无当的框架或理论去统领全书。这样的话,至少可以避免在批评的时候空谈理论而落不到实处。至不济,《译者的风月宝鉴》也可以当做读书笔记的结集,因为我相信《译者的风月宝鉴》的长处在于对这些例子的分析,在于让霍译《石头记》自己说话,而并不在于我的结论是什么。也正因为如此,全书没有Introduction(前言)和Conclusion(结论),我用的是Pro⁃logue(序章)与Epilogue(跋语)。正如莎士比亚所说:“What's past is prologue, what to come in yours and my discharge. (一切过往,皆为序章;所未来者,你我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