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马奈：印象画派的守护天使

    ■沈大力

    所谓“印象”，尤其是瞬间印象，犹如过眼云烟一般，转瞬即逝。然而，十九世纪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所绘的《日出·印象》，倾心向太阳，勒阿弗尔雾港天空一点红，意境非凡，拉开了印象画派的序幕，其迹象持续150个春秋，至今没有消歇泯灭。《睡莲》池韵，《野罂粟花》逸趣，启发催生出后印象派梵高更具感染力的《星夜》，和美国画家萨杰情态更切近人寰的《垂柳下熟睡的船女》，促进了绘事与诗意的“通感”。

    2024年，在法国广泛纪念印象画派诞生150周年之际，人们又畅谈“莫奈印象”，特别追怀印象派女画家朱莉·马奈（Julie Manet）。法国画史认定印象派为一次“绘画革命”，而朱莉·马奈则堪称这场艺术革命的守护天使。

    朱莉生于1878年，母亲贝尔特·莫里索以《摇篮》和《洛里昂港风景》博得印象派诸画家赞赏，由此跻身巴黎独立画坛，一跃而为该派最杰出的女画家之一。她的夫婿欧仁·马奈为爱德华·马奈的弟弟。这一姻亲关系使得天资绝高的朱莉成为马奈家族的“天之骄女”。爱德华·马奈特别疼爱侄女，将伊作为最称心如意的模特儿，在她还是婴儿时就白描下小丫头惹人疼爱的圆韵面庞，映出梦幻的形影。这位美姝一头飘逸的褐色长发，一袭“美好时代”的白色长裙，倩影幽幽，漫步花间，自然曼妙，她本人也是一位珠玉璎珞的梦画才女，留有别具慧眼的印象画幅。

    朱莉在双亲离世后有幸得到雷诺阿、德加和诗人茹尔·朱伊的悉心呵护。雷诺阿1887年画的《女孩与猫》就是朱莉孩提时的意态，色彩恬淡柔和，德加称赞此画为“一个花瓶”。德加还安排朱莉跟艾奈斯特·鲁亚尔在卢浮宫的绘画展厅里相遇。两人一见倾心，结为伉俪。他们俩跟卢浮宫荣誉馆长保尔·雅默一道，致力于印象画派的拓展，在马赫莫丹博物馆设立了印象画派基业库。

    说起来，画朱莉形象最多的当属她母亲贝尔特·莫里索。二人感情极其融洽，莫氏的作品中不时闪现女儿朱莉的倩影。她为女儿画了70幅肖像，几乎占了她全部作品的四分之一。在《洛里昂港风景》里，那个手撑洁白阳伞，闲坐堤岸上的少女，就是母亲心目中的天然“印象”，尽管观者很难辨认那就是朱莉。女画家用海港风景衬托幻境中的人寰，仙凡相应，扑朔迷离，仿佛法兰西的“月里嫦娥”，格外引人注目。朱莉成长于印象画派的摇篮，她欣赏印象派艺术家的画作，热衷于跟他们过往。她在日记中写道：“我喜欢凝眸这些美妙的画幅。它们让我更亲近地生活在慈母身边。”可见，朱莉自幼便从印象派的作品中得到特异的慰藉，使她意识到尔后要更广泛地传播该画派的辉光，以此作为自己的天职。

    印象派画家肇始步履艰辛。朱莉的伯伯爱德华·马奈1862年所画的《杜伊勒里花园音乐会》因不随潮流，不循规蹈矩而遭到激烈的批评。翌年，他自恃画艺精湛，在“被拒绝者沙龙”里推出《草地上的午餐》，此举触怒了院体派画坛。1865年他展出两年前受提香《乌尔班的维纳斯》启迪而独创的《奥林匹亚》，更引起画坛一片哗然。总之，他的画作因有奇特的印象派特征，连年遭遇院体沙龙排斥，一直不被美术界认可。1883年，马奈病逝，遗孀苏珊娜生计艰难，亲友纷纷以买他的画相助，他们有人出资认购他的名作《奥林匹亚》，希图让它进入卢浮宫。弟媳贝尔特·莫里索还想将她从逝者那儿继承来的《折扇侍女》存入卢浮宫，也未能如愿，遂寄希望于自己的女儿。上天不负有心人，1903年，朱莉·马奈终于通过馈赠，将该画珍藏进卢浮宫的艺术宝库。此时，爱德华·马奈的画作售价已很高昂，朱莉此举超脱物质，只是为了表达对伯父的尊崇，了却母亲的宿愿。作为马奈家族继承人，朱莉成了印象派艺术宫殿的守护天使。

    追溯畴昔，印象一派走过了曲折的历程。其时，爱德华·马奈周围聚集着一批忿于院体派查理·格莱尔摆教师爷架势的“被拒绝者”，组成一个“合作画家有限公司”，由初出茅庐的莫奈领头，于1874年4月15日在巴黎举办了首届独立画展。参展的有雷诺阿、毕沙罗、西斯莱、塞尚、雷比纳和贝尔特·莫里索，另有很多如扎萨里·阿斯特鲁克、朱塞·普德等藉藉无名的“反叛者”。展会上，莫奈推出他的得意作品《日出·印象》，被路易·勒鲁瓦蔑称为“涂鸦”。那位不乏幽默感的剧作家在“沙里瓦里报”上撰文揶揄：“印象！ 我也对自己如此说，因为我受到了感染，其中倒是确有印象。”另一位评论者茹尔-安东尼·阿卡斯塔尼亚里与之应和：“他们展示予人的不是景致，而是对景致的印象，对景致的感触。”

    1887年，莫奈一行举办第三届独立画展，竟然采纳了路易·勒鲁瓦给这批独立派起的“美名”，公示他们办的就是“印象派画展”。然而，这一举动非但未得到正统画坛承认，也没有获得大多数观者的理解。公众对印象画派的艺术创新很难接受，不少人甚至认为，这是一伙在画布上横涂直抹的“乌合之众”。1874年的首届印象派画展以失败告终：30来个参展者，200多幅画，愿购者寥寥无几。相比之下，院体派沙龙推出2000多幅作品，观者如云；而独立画展门可罗雀，亏空三千多法郎。翌年，他们举办了一次竞卖，尽管有胸次豁达的卡伊伯特助威，仍然遭遇一场滑铁卢。一幅幅而后获得承认的作品，当年都被当成“建筑业油漆工涂抹的假花岗岩”。马奈也落拓到他自己描绘的《苦艾酒饮者》惨境。

    朱莉·马奈眼见印象画派始终得不到社会认可，长大后决心为该画派讨回公正。她终身痴迷收藏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个人出资回购流散的画幅，细心体察，辨识赝品，抵制艺术品商业化，维护独立画派的版权和纯正性。她联系卢浮宫及里昂和图卢兹美术馆接受了《贝尔特·莫里索画谱》，让一位被漠视的女画家脱尘封而为印象派运动的旗帜，受后世垂范。

    文艺评论家玛丽雅娜·马迪厄指出：“由于朱莉忘我的奋争，贝尔特·莫里索终于实至名归，进入法兰西画史。”事实上，法国公众博物馆里收藏的贝尔特·莫里索的杰出作品，都是朱莉提供的。2019年，巴黎奥赛博物馆为贝尔特·莫里索举办了专题画展。

    朱莉·马奈去世前，于1957年喜获莫奈《日出·印象》真迹，她洞烛其玄秘，通彻其鲜明的现代性，使之成为最不负众望的印象派灯塔。1950年，朱莉在巴黎广播电台“艺术与生活”专题节目里追溯了马奈画坊和贝尔特·莫里索在彼当模特的轶事，再现了印象派画坛的氛围，将听众带回到当年“印象”的艺术世界。

    在法国，朱莉·马奈期盼的印象画派崛起，发生在该派百年圣诞的1974年。这一年，巴黎大宫殿破天荒举办了规模空前的印象派画展。更令人欣慰的是，百载之后的今朝，马奈、莫奈、雷诺阿和毕沙罗等印象画派大师终于在公众面前显露峥嵘头角。2024年巴黎奥赛博物馆在纽约国家艺术画廊的得力协助下，再度推出“印象画派一百五十年大型画展”。依其馆长克里斯托弗·乐利伯之言，奥赛博物馆本次布展，志在显示整个印象派的全貌，即所谓的泛印象主义。他说：“这次活动并非只关系到印象派的诞生，尽管我们喜见莫奈的《日出·印象》首次在奥赛博物馆露面。我们的初衷是以全新视角重现1874年独立派画展的泛印象派特征。那时还没有印象派的提法，展品中有奥丹的安格尔石膏像，有些创新者也并没有参展。”他并强调：“印象主义的出现并不限于巴黎，画家们还在乡野、海边、诺曼底、法国南方写生，遍及各地。我觉得全国的博物馆应该通力协作，分担这一回纪念活动。不受任何约束地进行自己的选择。”基于这一理念，乐利伯馆长决定将奥赛博物馆珍藏的178件印象派艺术珍品，分别出借给国内34个美术场馆展出，同时还吸收了美国和英国的画艺卓越藏品。这样，华盛顿国家画廊送来了德加的《女舞蹈演员》和马奈的《大歌剧院的假面舞会》等杰作，伦敦古赫多尔德美术馆提供了雷诺阿的《包厢》，堪萨斯城出借了莫奈的《旱金莲林荫大道》等名画，均为早在1874年独立画展上问世的“疏体”作品，带领今日的观众进行一次历史性时空漫游。

    由于朱莉·马奈的大量捐赠，建立于1934年的巴黎马赫莫丹博物馆收藏了印象画派诸多名迹，成为印象画派的圣地，得名“莫奈博物馆”。2021年，该馆举办“朱莉·马奈印象画展”，展出百余幅油画、水彩画、粉笔画、雕塑、图版以及大量资料，向这位艺术革命运动的忠实儿女表示敬意。其中，艾奈斯特·鲁亚尔1905年为爱妻所绘《朱莉·马奈在作画》，反映出了这位才女灵动的气韵和高雅风貌。

    人们今天到巴黎马赫莫丹博物馆观展，可见朱莉·马奈于1894年在巴黎韦伯街时的秀骨清像。作为马奈家族最后一位成员，朱莉开拓的全新境界流风遗韵，溢于法兰西大地，丰富着现代人的精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