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育飞
新文学的土壤总还不离许多旧的成分。传统的负累,或曰传统的生命,依旧不断延展,以致于胡适要写一部《白话文学史》,而周作人在《新文学源流》中更是拈出新文学的旧文脉,来为新文学开路。自然,新文学也有怒吼的,像郭沫若的《女神》《天狗》那般。只是并不足够多,大多数的新诗,不仅起初的内容和思想颇见生涩,如胡适《蝴蝶》那般温婉,就是文本的形态——装帧的样式,也不免留存诸多传统的痕迹。
倘或平装书是与新诗般配的书籍装帧形式,是文学新样态的标志,那么,我们不能不注意到线装与毛装的新诗。诗的格式和体态可以是新的,内容可以是新的,诗所要表达的情感可以是新的,而诗的物质摸样却依然要是旧的,要裹上线装书的外壳。
唐弢、姜德明、谢冕等人都专门谈及新诗的线装本,把看似不搭界的新文学之先锋——新诗和旧文学之载体——线装书的关系做了细致的勾勒。譬如,新月社、绿波色的诗人于赓虞(1902-1963)第一部诗集《晨曦之前》,诗题是《沦落》《遥望天海》《红酒曲》等,音韵华美,无疑是新派的,其中纪念刘和珍君一首《不要闪开你明媚的双眼》更是古代诗人所不能道出的,而诗集赫然是线装的。这是1926年10月北新书局出版的新诗集。
古到更古,却终于又新极了。俞平伯的诗集《忆》1925年由朴社印行,收诗36首、图18幅,开本小巧,并非线装,而是使用丝线装订,由孙福熙设计。以至于唐弢先生大为赞赏,说:“这样讲究的印本,在当时是很不多见的。”(《晦庵书话》)大约是受了家族深厚旧传统的影响,俞平伯尽管学说趋新,印书时,却总想往旧的样式走。他的诗要印线装,散文也仍然要线装,譬如1930年开明书店排印的《燕知草》便是如此。线装的作品多了,俞平伯反倒造成了新文学中独树一帜的新鲜。
最好古的却并非浸染古意最深的,新诗人卞之琳和林庚,在诗集装帧上倒走得更远。姜德明曾说:“新文学史上用木刻来印新诗的,似乎只有卞之琳、林庚两位先生。”(《书叶丛话——姜德明书话集》)这里便有林庚的《冬眠曲及其他》。这是林庚的第四部诗集,大约印了五百部,分红、蓝两色印本,收诗作32首,书签是周作人题的,序是废名作的。这已是1936年了。
以《断章》闻名的新诗人卞之琳,1936年甚至让北平文楷斋刻印《音尘集》,似乎以专门的铅字刷出这部诗集,自然它仍是线装本。“木刻雕版,丝线装订,宣纸朱墨刷印,外有金黄色的锦套,手工精致,古雅非凡,纯是一件新古董”(姜德明《新文学珍本丛刊序》)只是在试印了十几部朱印本之后,卞之琳“过了出书瘾”,居然没有再正式印刷。
因袭的书籍传统是连第一流的新诗人也无法摆脱的。徐志摩的第一部诗集《志摩的诗》,1925年印行时,中华书局虽然排印,而终于选择连史纸线装。书印得寒碜,《晨报副刊》1925年3月9日曾刊登刘光一的介绍说:“在这小本子里就只光光的几十首自制的新体诗,书头没有序言,书背没有跋文,诗行间没有注解,就有一两处,却并不因他的诗特别的贵重,这倒的确是为印书成本的关系——呕心血作诗赚不了钱,印出去还得自己贴钱,那可是太惨了,这层也得请买主们原谅。”卖书的刘光一为作者叫屈,也为着销量,就把线装另一个秘密抖出来了,那就是便宜。大约在当时,线装倒比平装的成本廉价一些。
徐志摩也有穷困的时候,而他的其他作品最终被迫做成线装,总不单是出于印刷成本的缘故。徐志摩去世之后,陆小曼收集徐志摩热恋时的日记,编为《爱眉小札》,1936年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影印出版,也仍是线装。线装书,在爱护传统审美的人研究,大约还因它比平装书耐看吧。
不惟自作的新诗集要选择线装或毛装,就连翻译外国人的诗作,新诗人也要往古的装帧方式去寻。譬如,梁宗岱翻译法国诗人梵乐希的《水仙辞》,1933年中华书局排印本,便是线装的。对此,唐弢在《线装诗集》一文中说:“至于译诗用线装本出版的,也不乏实例。据我所知,中华书局的泰戈尔《飞鸟集》和梵乐希《水仙辞》,就都是用的线装。这以后,王统照曾经以所译的诗,自费 印过一部线装的《题石集》。……至于新文人所作旧诗用线装本出版的,有沈尹默的《秋明集》、刘大白的《白屋遗诗》等等,为数更多,那就不在话下了。我很喜欢这种线装本,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复古或者提倡‘国粹’,我以为用中国纸印书有许多好处。第一是纸质耐久,容易保存;第二是分量较轻,携带方便,第三是看起来便于把握,不像硬面洋装的一定要正襟危坐。当然,线装本也有麻烦,例如大量发行上有困难,印刷装订过程较慢,成本较贵等等,这一切都有待于进一步的改正和克服。”在沦陷区的消沉心绪中,王统照译诗,也一并扎进故纸堆中,皈依了线装书的装帧。
在唐弢看来,线装是可贵的。它的珍贵在纸张的耐久,在书籍携带的方便,自然也在更宜于阅读。线装书唯一的毛病,似乎只剩下成本较贵了(这一点或并非真切)。抛开这些,我们可以见到新文学的线装珍本书,在日记、散文、小说、学术论文等门类中都有,如林语堂的杂文集《大荒集》(上海生活书店排印本,1934年),是他的第二部文集,也是他杂文的代表,却依然要以线装的形式。而在新文学的诸门类中,线装书用得最多的大概还要算新诗。譬如,新月社诗人孙毓棠的《梦乡曲》(震东印书馆,1931年)仍是毛装本。而著名新诗人刘半农,1926年由北新书局刊印《扬鞭集》,是铅字蓝印,毛装。等到1933年刊印《初期白话诗稿》,北平星云堂书店影印,仍是线装。骨子里的线装书情结,新诗人及其拥趸终于是掩盖不住的。自然,这样的装帧免不了挨骂,刘半农的《扬鞭集》,便被人讽刺为“陈尸人的装束”。可见,在新时代,先锋的文学固然阻力重重,而先锋的新诗要玩一把“复古”,同样不轻松。
新诗诞生迄今已走过百年,早期诗人们遮遮掩掩的古雅的爱好,自然无需再隐藏。近些年,颇有许多新诗人也印行线装诗集,而北京的煮雨山房更是雕版刷印了一批新诗集。思古之幽情及传统文化的魔力,终于为新诗的线装本外衣廓出了朗朗晴空。至于今日,再没有新诗线装本需要背负守旧嗜古的骂名,反倒因此增添了一点风雅的赞誉,成为传统文化热潮中细分的案头雅玩之物了。
回到百多年前,新诗线装本确实充满矛盾和冲突的文学场,更值玩味。试想一想,新诗的酒稍稍用了一下旧瓶,或许是诗人的玩笑及书癖的偶或流露,或处于成本的计算,而终于为新诗的接引开了一条新路,即兜售新酒可以用旧瓶。这既给踌躇的新文学爱好者以接受的缓冲,又便于招徕旧文化的拥趸加入新诗阅读与创作的阵营。新诗运动的成功,或也有线装本的一份功劳吧。自然,新文学的“复古”,不仅在新诗用了线装本,也在新诗批评用了传统的“诗话”调门。譬如,新派的批评家李长之在《新诗诗话》开篇就说“旧诗有诗话,难道新诗不可以有诗话么?”旧的文体是可以为新文学服务,应当也是当时文坛新派人物的真实想法,虽或他们在公开场合谈的并不多。然则这样的“西体中用”,就是新文学中耐人寻味的“复古”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