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
我最向往的一直是“无功利阅读”,但实际上积习难改——读书时总想“顺便”弄出些功利来,结果难免又写书评、写导读、写书序等等,还要参与图书的推荐、评奖之类。2024年我读书居然颇称勤奋,这里分享四种。
《哥本哈根的浮士德》,[美]吉诺·塞格雷著,舍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4年7月第1版
本书是一位理论物理学家的作品。不过看来作者并不打算写一部物理学著作,也不打算写一部物理学史著作,而是打算尝试一种文学性的写作。这种写作方式有点像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报告文学”。书名也体现了这种文学性写作的强烈愿望。作者试图描绘量子力学从诞生到确立这一过程中的某些历史画卷,对于一位理论物理学家来说,这确实是一种全新的尝试。我为本书中译本写了序。
量子力学的创立,与我们通常熟悉的富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科学理论诞生故事颇有不同。我们将万有引力归于牛顿名下,将相对论归于爱因斯坦名下,通常都不会有任何问题,量子力学的诞生却是一次集体创作,任何一个个人署名都是不合适的。
如果要在这个集体创作上署名,本书谈到的聚会中有4人:玻尔、狄拉克、海森堡、泡利都有资格;此外至少还有4人可参与署名:普朗克、爱因斯坦、德布罗意、薛定谔。至于这8个人的署名应如何排序,那就见仁见智无法定论了。他们自己活着的时候,肯定也没有好好商量过。
至于究竟谁是浮士德、谁是魔鬼,这个问题同样是见仁见智的。本书记述年度聚会诸人排演了一出幽默短剧,来纪念歌德逝世100周年,剧中魔鬼的角色派给了泡利。要说笔者的感觉,所有参与量子力学创立的物理学家都是浮士德,魔鬼则毫无疑问就是量子力学。
《智人之上: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信息网络简史》,[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著,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9月第1版
在平静了六年之后,赫拉利出版了第四本书《智人之上》。这次的书名又回归了“A Brief History of……”系列,在叙事风格上也更多地让人想起《人类简史》。如果说《人类简史》有某种程度的“泛谎言主义”叙事,那么在《智人之上》中我们将看到更大程度的“泛网络主义”叙事。在《人类简史》中,“谎言”这个概念具有超乎人们想象的极强解释力,而在《智人之上》中,“网络”被赋予了更强的解释力——无处不见网络,无物不是网络,连“谎言”也只是用来建立网络的工具。赫拉利致力于用“网络”的概念贯通古今社会的变迁,这种变迁中的许多现象,之前人们是习惯于用另外一些观念去解释和说明的。赫拉利的新解释固然能够言之成理,但仍然未能免于一个和《人类简史》类似的困境——他的理论并不能导出任何解决实际问题的行动纲领。
《智人之上》最有价值的观点之一,是致力于破除“天真的信息观”——认为信息越多越好,并相信越来越多的信息终将导向真相和真理。赫拉利认为,现实生活中许多人相信的这种信息观,实际上是完全错误的。
赫拉利为此提出了“坐拥更多信息是会让事情变好还是变得更糟”的问题,他倾向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认为信息正在越来越多地被作为人群相互斗争的武器:“信息并不等于真理真相,信息的主要任务在于联结(即构成网络),而非呈现现实。”
赫拉利认为,人类历史上建立的许多网络(比如纳粹德国也被他视为网络)都是不成功的乃至罪恶滔天的,“由于人类的信息网络重秩序而轻真理,因此往往带来大量的力量,却没带来多少智慧。”他虽然对自己生活于其中的资本主义社会仍然保留着一线希望,指望它的“自我修正机制”能够发挥作用,但他也看到“政客却有着削弱这些机制的动机”。
《奇点更近》,[美]雷·库兹韦尔著,芦义译,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24年9月第1版
20年前,库兹韦尔写了一本畅销书《奇点临近》,相当成功,“奇点”一词在互联网和人工智能业者中,甚至在大众媒体中,都留了下来。今年他又写了一本《奇点更近》,再次努力将“奇点”推送到大众眼前。在《奇点临近》中库兹韦尔明确预言了奇点到达的年份——公元2045年。库兹韦尔对奇点的展望和预测,据他自己在书中交代,完全是建立在技术持续实现“指数增长”这一前提上的。而在数学上,指数增长必然导向发散(无穷大,也即奇点)。《奇点临近》出版已经20年了,为期40年的“奇点预言”正好过去了一半。经常承担研究项目的人都知道,当项目期限到一半时,“上面”或出钱资助项目的人,就要来搞“中期检查”了,承担项目的人就要提交“中期检查报告”了。库兹韦尔“奇点项目”的中期检查报告,就是《奇点更近》这本书。
在“中期检查报告”中库兹韦尔当然不提他预测的失败,而是表示对于人工智能在2029年通过图灵测试仍抱有信心。不过对于图灵测试他又给出了新的说法:“值得注意的是,当AI系统真的通过图灵测试时,它必须在很多领域内故意表现得不那么聪明,否则人们将很容易识破……因此,达到通过图灵测试的水平时,AI在大多数领域的能力将远超最优秀的人类。”这个说法倒也能够言之成理。
大家都知道,预测危险,展望容易,库兹韦尔当然也深谙此道,所以在《奇点更近》中展望远远多于预测,这样到2045年“结项验收”时,风险就小多了。
《工程帝国:19世纪英国技术文化史》,[英]本·马斯登等著,王唯滢等译,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4年3月第1版
本书重点考察蒸汽技术、轮船、铁路和电报的应用,及其历史演进过程,作者明确宣称要将“科学”与“技术”区分开来,意在引导更多学者认真对待技术史。作者主张分清科学和技术的定义,不能把技术的功劳记到科学的账上;也不赞成在二者之间建构虚假的因果关系。尽管工程师为英国工业革命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和科学家享有的声誉及地位相比,却始终是“二等公民”,而本书开宗明义就指出“工程师是帝国的缔造者”。
作为著名个案,书中瓦特和蒸汽机的故事让我们看到,科学和技术是分别由两群不同的人所从事的。大学教授和博士们远离世俗社会如火如荼的商业活动,研究科学——他们更愿意称之为“自然哲学”,实际上经常只是对世界的哲学解释。而投身商业活动的工匠、技师、工程师和厂主、矿主、船主等等,则在火热的商业活动中钻研和推进技术的发展,因为这种发展可以立竿见影地为他们带来真金白银。
这样的两群人,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业务交集。皇家学会是科学家的代表,是前一群人的高端俱乐部;后一群人除了比较严密的行会组织,其实也有类似的俱乐部,比如著名的“月光社”——瓦特就是月光社五个核心成员之一。但前一群人的聪明之处在于,当后一群人中有人做出了杰出成就时,就适时将他们吸纳进自己的群体。1785年,瓦特和月光社的另外四位成员被选为皇家学会会员。
瓦特改良的蒸汽机真正引发了工业革命,他去世后颇享哀荣,西敏寺有为他镌刻的纪念碑文,其中说瓦特“是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这段奇妙的碑文,将能工巧匠瓦特变成了“科学家”,将瓦特的技术创新变成了“物理学研究”,轻而易举将蒸汽机和工业革命的成就记到了科学的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