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
走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校园,心仪却又命定的归宿。细想一下,校园最吸引我的是青春的气息和读书的氛围。今年,大部分的阅读时光正是在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的校园里度过的。每到岁末,回顾一年的阅读时光,总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或者定格。
有些书,如此迷人,以至于你不舍得一下子读完,而更愿沉浸于其中。波兰作家乌宾斯基的自然观察笔记《抓住十二只喜鹊的尾巴》(毛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4月)就是这样的一本书。十二个与鸟相遇的故事,因了爱心和专心,充满了诗意、情趣和温柔。字里行间又散发出文化的气息。书中大量精致的细节和专业的数据,让你不得不惊叹于自然神奇的伟力和魅力。作者深厚的艺术修养大大扩大了鸟儿的天地,让我们在文学、美术、电影和音乐中随时能够遇见鸟儿的身影。感动之中,我们也就自然会认同作者的生态保护立场。此书还让我发现了一位具有潜力的波兰语译者。书中不少翻译处理巧妙,灵动,显示了译者良好的语文功底和艺术感觉。
中国散文中让我不忍释卷的是汗漫的《纸上还乡》(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5月),一本书写作者故乡南阳盆地的动人的书。汗漫声明:“一个人与故乡,存在一种彼此辨认、修正和赋能的关系。活着,爱着,写着,就是在行动中、笔墨间,收复丧失的一切,重获大地四季般的天真和生命力。”这是他书写此书的初衷。汗漫的文字灵动,富有张力和弹性,加上蓬勃的想象力,旺盛的联想力,充沛的延伸力,无尽的诗意便在字里行间溢出。同时代人的缘故,汗漫的文字中有着太多让我倍感亲切的背景。汗漫的散文再次让我相信,诗意其实是语言赋予的。《纸上还乡》中的篇章都是充满深情的文字,献给现实的故乡,也献给想象的故乡。“杰出的表达,必超越作者与地域,让他乡异代的人,在阅读中遭逢自我和当下。一个杰出的南阳,就是中原、中国和世界。”我想这已是最崇高意义上的故乡了。
在我心目中,聂鲁达已成为激情和诗意的代名词。也就一直特别留意他的作品。《聂鲁达诗文集》(译林出版社,2024年7月)由《在我热爱的世界上游荡:聂鲁达诗选》(赵振江译)和《看不见的河流:聂鲁达文选》(陈拓译)两本组成。诗选精选出他一生不同时期的代表诗作,配上赵振江先生详尽的序言,基本可以了解聂鲁达的诗歌全貌。文选所选篇目,均首次被译成汉语,主要包括诗人不同时期的散文、演讲、书信和评论,甚至还有一些“尚不成熟的”文章,这对于全面了解和深入研究聂鲁达,有不可或缺的价值。相信读了这套诗文集后,一个更加立体、饱满、真实和可爱的聂鲁达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有些书于我有着特殊意义,比如方向明撰写的《沉寂的洪钟:九叶诗人袁可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7月)。此书被归类为传记,但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传记,作者打破时空秩序,截取了袁可嘉人生的几个重要片段和几段重要关系,再经由详尽的袁可嘉年表,为我们呈现了袁可嘉既单纯又丰富、既朴实又非凡的一生。对于袁可嘉,作者显然怀有深深的敬重和欣赏,但这种敬重和欣赏并没有让他违背学术原则,陷入盲目赞颂的误区,反而提醒他本着负责的态度实事求是地评析和叙述袁可嘉的一生。字里行间,我们又分明能感受到作者的用心和真情。书中不少细节令人感动,难忘。比如袁可嘉与卞之琳、许芥昱和穆旦等文人的故事。读此书时,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袁先生亲切朴实的身影,我曾有幸在人生关键时刻领受过先生的教诲。说到袁先生,我们首先会想到他领衔编选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如此陌生却神奇的一套书对于无数中国读者而言具有革命性的冲击力和开创性的启蒙意义。许多读者,包括我本人,会感到惊讶,大开眼界,或者目瞪口呆:文学原来还可以有如此众多的样貌和方法。这套书还有效地将无数中国的阅读者和写作者拽回到了世界文学的轨道和场域之中。许多人心里甚至会产生一种顿悟:文学世界被打开了,文学世界被打通了。
今年最打动我的书无疑是《最后的远握: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书信全集》(刘文飞、阳知涵译,花城出版社,2024年8月)。这套书与我有几分渊缘。多年前,主持“花城译介”栏目时,约刘文飞先生译出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最后十封书信。读到译稿时,激动不已。倘若能将他们的通信全部译出,那会是多么珍贵多么迷人。和时任《花城》主编朱燕玲谈此想法,一拍即合,于是,燕玲迅速行动起来,而时间终于结出了果实。《最后的远握》让我们看到两颗心灵彼此相认时能够激发出多大的精神能量和诗歌活力。两位杰出诗人在通信中相互走近,互为唯一读者,很快点燃彼此,爱得如此诗意,如此独特,如此毫无顾忌,典型的精神之恋、灵魂对话,“只活在语言中”,是那种“无手之握,无唇之吻”。读这些书信时,我当然会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在读书界掀起一股热潮的《三诗人书简》。而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便是三诗人中的两位。我想这套书信全集若在八九十年代出版,一定会引发巨大的轰动。真是书籍自有书籍的命运,不过有价值的作品永远都不会迟到。
小说作品中,印象深刻的是意大利作家皮兰德娄的晚年杰作《一个人·谁也不是·十万人》(许金菁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4年9月)。小说以极具先锋姿态和富有文学创意的方式探讨一个古老而又永恒的人类基本问题:我是谁? 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形而上思索、虚拟对话、内心独白、轻喜剧、超现实等手法的灵活运用,让评论者们很难对这部小说进行归类。我更愿称之为一部独具魅力的融合之作。对人性的发掘,对存在的勘探,对世界的叩问,使得这部小说弥散出一道道哲思、辨析和探究的光泽。即便在其出版已近百年的今天,阅读这部小说,依然能让我们感到回味无穷。
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是我关注已久的保加利亚小说家。他的代表作长篇小说《悲伤的物理学》(陈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10月)终于有了中文版。这是部明显独具艺术追求的别致的小说。无名叙述者患有强迫移情症,儿童时期病情最重。一旦发作,患者甚至能漫游到先人的记忆中。弥诺陶洛斯,希腊神话中的牛首人身怪物,是小说的关键词和基本主题。仿照神话,小说同样采用了迷宫似的结构,充满了令人晕眩的离题,以至于到最后,离题变成了叙述本身。小说看似内容散乱,结构复杂,内涵其实十分丰富,充分显示了作者的文学抱负。你可以将它当作一部家族小说,也可将它视为一部成长小说,还可将它称作一部乡村小说,又可将它看作一部魔幻小说。家族历史,成长经历,乡村故事,世界末日,人类基本问题,使得这部三百来页的小说变得格外的令人眼花缭乱。作为一部关于悲伤、丧失和离弃的小说,《悲伤的物理学》读来却并不沉重,反倒以想象的奇特、视角的变幻、语调的控制和细节的讲究给读者带来轻松有趣的阅读感觉。但它并没有仅仅停留于轻松有趣,轻松有趣后的发人深思,让读者很快意识到了它的思想分量和艺术价值。
没有诗歌,我的阅读似乎就不完整。今年读到的诗集中,我想讲讲其中的两部。
张映姝的诗集《她·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5月)让我们走近现代女性的世界。从诗集书名中的特别符号,我们便可读出诗人的用心和用意:这首先是关乎一个个女性个体的诗歌,但一个个女性个体汇集在一道,便可形成一组具有冲击力和感染力的女性群像。一百个女人,一百种个性,一百个故事,既要写出关联性和代表性,更要写出差异性和现代性,且还是要以诗歌的方式,对于诗人,这一诗歌工程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全方位的考验和挑战。评论家霍俊明认为,《她·们》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阁楼”和“镜子”式的女性写作,重新打开并拓展了认知女性包括女性写作的方法。
《爱琴海日落:读〈尤利西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10月)是作家张炜又一部长诗力作,一场气势恢宏又精细入微的诗意巡游,打通边界,连接时空,在西方和东方之间,在古代和当代之间,在神话文明和现代文化之间,弥散出浓郁的诗与思的气息,其探析、比较、批判和反思的力量极具冲击力和震撼力。用一首长诗发掘并拓展一部天书,这绝对是诗人的一次自我挑战。这样的长诗,对于读者,既构成阅读挑战,同时也提供了无尽的阅读空间和意义空间。张炜说,这部长诗是写给不退却者的,文学上的不退却者,诗歌上的不退却者,他们时多时少,但永远存在。诗人感叹:“文明的演进如同艺术本身,它难以线性发展,也不会简单地接续和进步,这当是人类的哀伤之源。”这其实也当是诗人创作的内在动力。
专业的缘故,有两部专著吸引了我的目光。
李怡楠撰写的《丝绸与琥珀的相遇:中波文学关系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5月)既是一部学术著作,也是一部文学著作。作者采取了这样一种写作策略:用比较文学、接受美学和影响研究等方法,将文学关系置于文化关系中考察,融入历史、地理、政治、社会等背景知识,依靠大量有据可查的文献、史料、统计和细节作为支撑,尽可能清晰地梳理出一条中波文学交流的脉络。整部专著呈现出了令人惊喜的丰富和生动。除了丰富和生动,阅读这部专著时,我还明显感觉到了清晰和精确。中波两条线索,置于两国具体的语境中,平行推进,由历史、政治、社会和文化背景作铺垫,自然而然进入到文学关系,顺理成章,有条不紊,具有共时、比较和对应之效果,也显现出作者努力达到贯通和交融境地的意向。
《边界的诱惑:寻找南斯拉夫》(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8月)是青年作家柏琳的呕心沥血之作。考虑到此书的聚焦之地,我欣赏作者的才华,更钦佩作者的胆量。面对南斯拉夫这么一片错综纠结得令人望而却步的土地,这样的才华和胆量必然需要某种更加内在和持久的情愫的激励和支撑:生命共振。生命共振中,年轻的探索者有意无意中为我们提供了无数潜在的线索和隐秘的通道,让我们有可能窥见废墟上的奇异花朵,阴影中的神秘光点,鲜血中的温柔叙述,炮声中的寂静瞬息,混合中的贴心张力,复杂中的迷人丰富;让我们有可能更加接近和理解久违的南斯拉夫,并意识到,巴尔干并非那个早已被各类话语概念化和简单化了的巴尔干。读完《边界的诱惑》,我甚至还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南斯拉夫绝不是曾经的南斯拉夫,它是个鲜活的存在,在当下,在未来,在任何时候都能散发出震撼、影响和启示的光泽。在此意义上,《边界的诱惑》绝不是一本旅游指南,虽然它极有可能会激发起你前往那片神奇土地的愿望和冲动,它更是一本探索之书,激情之书,心灵之书。
临近岁末,又一大批书摆在了我的书桌上:格罗梅克-伊尔格的《辛波斯卡:诗心独具的私密传记》,约翰·斯坦贝克的《伊甸之东》,米尔恰·克尔特雷斯库的《感伤》,纳道什·彼得的《故事终结》,勒内·夏尔的《在风之上》等等,等等,有大部头传记,有长篇小说,有散文,也有诗集,都是些勾引眼睛的书籍。继续永不停歇的阅读。虽然这个世界不尽如人意,但想到还有那么多好书陪伴着,心中便顿感释然。
“生活真是太古怪、太愚蠢、太美好了。”我忽然又想起了帕斯捷尔纳克的这声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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