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 刘兵
江:
十几年前,尤瓦尔·赫拉利在母校希伯来大学历史系当讲师,默默无闻。他结合自己讲授的世界史入门课程,写了一本历史著作《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2011)。起初以色列几家主要出版社都拒绝出版,没想到一出版就成了畅销书,被译成多种文字,5年后已在全球40多个国家出版。2014年引进中国后也十分畅销,2016年赫拉利受邀来中国推广《人类简史》时,已是一派文化名人架势。
看看《人类简史》的原版书名,就透着畅销书的味道。当年霍金的超级畅销书《时间简史》的编辑建议在书名中使用Brief History,让霍金十分欣赏,称赞说“这真是神来之笔”,于是霍金自传《我的简史》也起名My Brief History。赫拉利的书名步武前贤,让读者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他来中国出席密集的推广活动时,甚至连他时髦的LGBT身份也曝光了(他的同性丈夫此时已成他的全职经纪人)。
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展现了行文简洁、基本不说学术黑话的叙事风格。而他的主要写作手法,则是用新视角将全球文明史纲重新叙述一遍,并在重述中顺势推出两个离经叛道的重要观点:谎言造就文明、现代化并未使人更幸福。
在“沉淀”(国内媒体对他沉寂的美化之辞)了六年之后,赫拉利出版了第四本书《智人之上: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信息网络简史》(Nexus:A Brief History of Information Networks from the Stone Age to AI,2024)。在叙事风格上,仍让人想起《人类简史》——如果说《人类简史》中有一种“泛谎言主义”叙事,那么在《智人之上》中就变成了“泛网络主义”叙事。
刘:
你上面的判断我都赞成。除了书名之外,你将赫拉利的写作方式总结为行文简洁、基本不说学术黑话、“离经叛道的重要观点”,这显然没错,尽管这本书的内容还是相当丰富甚至有些繁杂的,在篇幅上与标准的畅销书相比也还稍显厚重。但实际上,以这样的方式写成的书现在非常多,但究意有什么更关键的因素使得赫拉利的书畅销,这个问题也许还值得再做思考。
赫拉利这本书将问题更为聚集,从广义的网络直接联系到当下最火的人工智能,并对其前景给出了相对悲观的判断。但我想,也许正是这种相当不同于当下在人工智能领域掌握着主流话语权的人们的观点,为我们提供了对人工智能的另一种观察角度和思考方式,加上他前期获得的影响力,让人们会更愿意关注此书。
人工智能是否真的会给人类带来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这本是一个人人都潜在地关心的重要问题,但现实中,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人大多是以在论证上并不严密的推论,仅仅从经济的发展、技术的进度等角度,以乐观主义的立场来支持人工智能的发展,甚至主张发展越快越好,以此来面对竞争。而对在这背后资本推手的逻辑、现实中已经逐渐浮现的问题视而不见,更没有对宣传中那种光明的对未来的预言予以坚实可靠的论证。与之不同的是,赫拉利以历史的回顾为基础,以信息在历史中曾经起过的作用为依据,一步步逻辑自洽地得出了令人警醒的推论。这种直击当下热点现
江:
实的另类声音,是其著作能够吸引人的更重要的因素。
用了畅销书的写法并不能保证书的畅销,《智人之上》实际上能否畅销现在也还不很确定。不过书中确实有一些颇有价值的观点,比如赫拉利致力于破除“天真的信息观”。这种信息观有两个要点:一是认为信息越多越好;二是相信越来越多的信息终将导向真相和真理。正如赫拉利所说,现实生活中许多人相信这种信息观——而实际上这种信息观是完全错误的。
赫拉利引用一个半世纪前报纸为电报的发明而欢呼的话:“让全世界所有国家的思想得以交流,过去的偏见与敌意必将无以为继”,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已经发明了比电报更高效得多的通讯工具(电话、互联网),“偏见与敌意”有丝毫减少吗?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看到的恰恰相反,是互联网制造或加剧了偏见与敌意。
赫拉利为此提出了“坐拥更多信息是会让事情变好还是变得更糟”的问题,他倾向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这与他在《未来简史》中对信息重要性的强调是一脉相承的,他认为信息正越来越多地被作为人群相互斗争的武器:“信息并不等于真理真相,信息的主要任务在于联结(即构成网络),而非呈现现实。”
在赫拉利看来,人类历史上曾经建立的许多网络(他的“泛网络主义”叙事导致连纳粹德国也被他视为网络),都是不成功的,甚至罪恶滔天的。他对此的解释是:“问题不在于人类的本性,而在于人类的信息网络。由于人类的信息网络重秩序而轻真理,因此往往带来大量的力量,却没带来多少智慧。”
赫拉利对于自己生活在其中的资本主义社会,仍然保留着某些希望,比如指望它的“自我修正机制”能够发挥作用。但他也看到“政客却有着削弱这些机制的动机”。总体来看他对人类社会的未来并不乐观:“历史的轨迹无比开放,可以弯向任何方向、走向任何地点。”
刘:
我认为你的提炼非常准确。此书虽然篇幅不小,但其中最关键的要点,无非是沿袭其前几本著作提出的人类文明的基石就在其“神话故事”的编造,以及由此形成的官僚制度上,这其实可以说是作者作为其基本预设的出发点。进而,作者就用泛网络的概念来讨论人类信息系统的重要性,分析在这种泛网络系统中的信息流动、传播与制度的稳定性。其中“天真的信息观”起了重要作用。同时,世界的分化和冲突,也是基于数据,也就是作者所谓的“数据殖民主义”。从古至今,差不多都用的是这套分析模式。
但与其前几部作品相比,这部著作更新的要点在于,把讨论的结束放在如今越来越热门的人工智能上。在现实情况下,这一点就非常值得人们借鉴思考了。赫拉利讨论了人工智能带来以及可能会带来的各种重大影响,特别是其带来的新的竞争与危险。基于作者关于信息网络的前提预设,人工智能作为整个信息网络中成熟的正式成员,有自己的能动性,但显而易见的推论就是,这必然会让军队、市场与国家的形态发生改变,过去的政治、经济与社会体制可能崩溃,并被新的体系所取代。如果缺乏强有力的自我修正机制,人工智能将有能力宣扬一些扭曲的世界观,助长肆无忌惮的权力滥用,以及煽动让人惊骇的新一轮猎巫行动。
但问题是,基于作者原来的分析逻辑,你会认为人类具有这样的修正机制吗?
江:
赫拉利似乎没有就这个问题做出断言,但我感觉他并不乐观。他对人类日益依赖人工智能、直到最终被人工智能完全控制的前景,明确表示了忧虑。这种忧虑的声音近几年总算越来越大了,包括一些人工智能的业内人士也令人欣慰地发出了一些这样的声音,尽管盲目乐观的声音仍然更大。
对于人工智能发展应用的前景,赫拉利还表示:“要是处理不当,人工
智能不仅有可能消灭人类在地球上的主宰地位,更会灭掉这一点意识的星火(可以理解为人类的自由意志),让宇宙变成一个彻底黑暗的王国。”
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更为复杂了——人工智能会不会产生自己的自由意志,至今仍是一个未解之谜。更进一步来说,我们对于人类自己的自由意志究竟是什么、这种自由意志是如何产生的、它在物质层面究竟有什么表现……这一连串问题,都还没有答案。但无论如何,只要不是人类自己的自由意志,人类就没有理由放心。
刘:
在我看来,你所说的盲目乐观的声音现在仍相当大。这里面,既包括出于经济发展的考虑和资本的推动,也包括对于科学技术过于盲目的信任。也正因为如此,赫拉利作为畅销书作者且颇有影响力的另类声音才更加重要,但我也依然怀疑那些真正在从事人工智能研发的人能否听进这样的警告。
至于你谈到的人工智能会不会产生自由意志的问题,虽说至今仍是一个未解之谜,但其实这也未必会影响到结论的有效性。一个即便没有产生自由意志的人工智能,由于其强大的力量,仍然有可能在许多方面打败人类。这里包括像在围棋象棋这样的领域直接的碾压,也包括像通过对算法的应用而带来的严重弊端。核武器并没有自由意志,但它一旦基于科学技术的发展被创造出来,对人类未来的威胁难道还小吗?
更何况,如果按照赫拉利有关人类信息系统的理论,比如近来最火的大语言模型的开发应用,对于人类的思维方式、社会运作等一系列问题带来的变化,难道就没有表现出现实或潜在的巨大威胁?
江:
我也深有同感,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媒体上呼吁要警惕人工智能的盲目研发,尤其要警惕那些完全由资本驱动、纯粹商业性质的研发。但是资本的力量是巨大的,何况人们对人工智能总是抱有幻想,而且还有外部环境的驱迫。所以赫拉利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也算难能可贵了。
据赫拉利在本书中交代,他受的学术训练“完全没有计算机科学相关的技术背景”,但是《人类简史》出版之后,“却发现自己突然被称为人工智能专家”。事实上在《人类简史》的文本中确实找不到将作者视为“人工智能专家”的依据,但赫拉利很得意地表示,这个不虞之誉让他“得以造访各地对人工智能有兴趣的科学家、企业家与世界领导人,也有幸一窥这场人工智能革命复杂的动态”——其实这是畅销书作家的身份给他带来的便利。幸好他不是AI业者,否则他恐怕连“忧虑”也不表达了。
刘:
事实上,已经给人类带来问题的科技应用,并不只限于人工智能,但作为当下的热点,正如赫拉利所说:“我们聪明到能够制造出核弹与超级智能算法,也愚蠢到一股脑地把这些东西都制作出来,甚至还没搞清楚自己能不能控制它们,说不定还会反受其害。我们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并不认为这是人类的本性所致,而认为问题在于他所定义的人类的信息网络。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样的局面,有所警觉和改变才是最重要的。
赫拉利的著作和影响,能够对现实带来变化吗? 我觉得几乎不太可能。但有这样的声音总比没有好一些。在可能的灾难出现后,人们会回忆说,其实以前有人警告过这种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