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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12月25日 星期三

    中国古诗词中的“侘寂美”与“残缺美”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12月25日   13 版)

        ■林少华(翻译家,中国海洋大学教授)

        我本是日语专业教授,但近年来看日语书越来越少了。主要原因是我不是日语教授了。2017年我离开自己服务了大半生的日语专业,而被学校另聘为通识教育讲座教授。

        问题是我作为通识教育讲座教授并不通——博学多识,融会贯通,依静安先生的说法,那有可能是最高境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而我无论怎么回首——蓦然也好突然也好或者愕然愀然也好——“那人”都总是跟我藏猫猫似的无从找见。我还是离不开日语、日本文学。幸也罢不幸也罢,近些年看日本文学作品的年轻人绝对不是小众。与此相关,喜欢日式审美、日本美学的人也似乎与日俱增。有人甚至对绝大部分日本人也说不明白的物哀、侘寂、幽玄这三大日本美学概念也说得明明白白。顺时应势,我也加大了这方面的中文日文阅读量。并且结合当下相关现实,作为通识教育讲座讲了“物哀之美与‘丧文化’”。

        接下去,打算从中日美学比较这个角度尝试讲一下例如“侘寂风与残缺美”。为此读了朱良志的《四时之美》(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9月版),联系日本审美所注重的“时序性”,读取中国美学、中国艺术中的“节律性”“时间性”,比较二者对时间、对四时的诗意执著与超越。书中的“古秀”“枯秀”所表达的寂寞,颇有与“侘寂”相通之处。朱志良说:“从老子开始,觉得枯的就是润的,败的就是全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萧瑟的芦苇别有美感。李商隐写‘留得枯荷听雨声’,对枯朽意向的挚爱形成一种文化语汇,跟一种很深的智慧联系到一起,从隋唐五代以后逐渐发展,后来变成一种主体语言,又朴素,又悠淡。”他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直接点出了中国艺术中的荒寒审美意向与作为日本侘寂美的一个典型物化形式的枯山水的微妙差异:“日本的枯山水有一点概念化。它极力造成一种寂寞的状态。中国人的特点是,它一定是生活本身,人要走进去的,加入生命之流,时时刻刻感受到的。我们做盆景,枯木、苔痕,突然出现一两点鹅黄淡绿,一点点白色小花。生活处处记载着这样的东西。”他在书中举例说王维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诗人所展现的即是万古幽深中的活泼的生命体验。说起枯山水,比如京都龙安寺的枯山水(石庭)我也看过的,是的,它只允许观者感受和遐想,而拒绝“走进去”。这也未尝不可以视为日本艺术、日本美学性喜追求极致以至极端的一个表现。或者说绝对些,日本艺术的彼岸是毁灭与死亡,而中国艺术总要欲藏含露地或暗示或点明生机、生命。无论从任何角度看,最美都美不过生机、生命,那也是气势之美。

        而另一方面,侘寂并不意味着死寂。侘寂,作为日本美学概念,两个字是分开的。而由中国学者合二为一。我倾向于认为,所谓寂,总体上是对寂寞、寂寥、寂静、寂然、沉寂、枯寂、空寂、闲寂、孤寂、凄寂等风物、场景、氛围及由此产生的心境的认可、玩味和升华,最终化为禅寂。侘(わび),则主要意味着凄清、凄凉、凄冷以至凄苦处境中让人心生感动的纯净与真诚,即凄之景物和感受的诗化。换个说法,二者都是从不完美中觅出美来,都是对沧桑美、质朴美、古旧美甚至残缺美的欣赏和推崇。

        说巧也巧,我在潘向黎《古典的春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3月版)中不期然发现了关于“侘寂”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侘,是豪华、艳丽、丰满、繁琐的对立面。寂,是崭新的对立面。侘寂,是以对无常的深刻认识为基础、接受渐渐消逝的生命的哲学意识,更是以接受残酷、残缺、不完美为核心的日式美学。”这种“残缺美”,之于中国古典文学,作者认为主要表现在中唐的“落叶满空山”等诗群之中——诗歌由盛唐的圆满、完好、高亢、灿烂,转向冷瘦、枯寂、低沉、黯淡,而这正与“侘寂”互通心曲。惟其如此,相比于李白等盛唐诗人,白居易等中唐诗人才更受日本人的喜爱。作者还以“残”为关键字,举了若干“残缺美”例句:“东风无力百花残”(李商隐)、“残照依依惜别天”(司空图)、“雨晴残灯棋散后”(杜牧)、“残星点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赵嘏)。

        让我冒昧补充一句。如果说残缺美始于“落叶满空山”的中唐,那么其入于至境,应在“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的南宋。即使“气吞万里如虎”的铁血诗人辛弃疾,也对残花落红投以温情脉脉的目光:“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遗民泪尽,二帝蒙尘,金瓯破碎,苟且临安,亦时势使然也。

        作者潘向黎,真乃江南才女。起笔“长笛一声”,落笔“落红无数”,于是顺便翻阅了前几年面世的《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8月版)。应该说,品评唐诗宋词,她和日前遽归道山的叶嘉莹先生有相若之处。概而言之,较之引经据典的考证,更多地融入自身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品评的过程即明心见性、灵魂攀援的过程。看得出,两人都明显追随宋词研究大家顾随,叶嘉莹为顾随耳提面命的受业弟子,潘向黎或可说是优秀的“旁听生”。

        作为相关阅读,读了《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三书著,天地出版社2024年1月版)。书中又是一种读法,随时随地和现实挂起钩来。如读《浣溪沙》(唐·张泌):“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 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作者想起鲁迅的戏语“唐朝的盯梢”,随即细细解释一番。而后笔锋一转,问道在人人都低头看手机的今天,这种旖旎的剧情有没有在现实中发生的可能?

        如此意犹未尽,继而读了《中国文化之美》(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办公室编,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7月版),得以确认中西印三种不同的美学。西方为“实体—区分”型美学,印度为“是—变—幻—空”型美学,中国为“虚实—关联”型美学。若换个说法,或许不妨说西方关注实质之美,印度看重空幻之美,中国追求意境之美。至于侘寂之美,作为概念固然是日本提炼出来的,而其内涵则中国自古有之。然其外沿性发展,则不容否认日本美学有其贡献。

        与此同时,作为兼职翻译匠的我,校内校外难免谈及翻译,为了避免过于老生常谈,日前看了《翻译的危险》([英]沈艾娣著,赵妍杰译,民主与法制出版社2024年7月版)和《翻译与近代日本》([日]丸山真男、加藤周一著,商务印书馆2024年6月版)。前者让人意外得知清末外交谈判中的口译是多么危险的职业。而这危险首先来自清廷对己方译员的不信任。即使关于《南京条约》那么至关重要的谈判,清廷都宁可用再蹩脚不过的外方翻译而不用“自己人”。“落后就要挨打”固然是硬道理,但此外种种类似细节导致的后果,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历史流程,难以一笑了之。与清廷相比,日本明治政府对翻译的认识则理性得多,态度也积极得多。毫无疑问,没有翻译,就没有日本的近代和现代。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的内容已大大超越翻译史,而可作为另一种文体的简要日本史来读。

        也是因为说到翻译,最后请宽容我趁机做个小广告:浙大许钧、北外王克非主编的七卷本“外国文学经典汉译评析”,今年大体由外研社出齐。笔者虽忝任日本卷主编,但英、法、德等卷也浏览了若干章节,深感是一套有价值的书,无论对于学术界还是对于读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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