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釭
世人歆羡“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仰慕苏轼“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佳境,然多择春夏秋三季游湖赏景,除偶遇冬雪一睹“断桥残雪”绝致,极少有人会选冬至时节游西湖,艺术家叶浅予却不拘陈见漫游西湖三天,斯人倜傥潇洒才华横溢,不仅在漫画创作、生活速写、舞蹈人物画方面堪称先导,且敏于时尚引领风骚,尝为旅游行家,近百年前冬至游西湖并著文《西湖三日》,可谓饶有逸趣别出机杼。
1928年4月21日,叶浅予与张光宇、张振宇昆仲等漫画会同仁联手创办的《上海漫画》周刊面世,8开,石印,每期8版,黑白、彩色版各4版,系中国首个漫画团体“漫画会”会刊,自第一期期起连载叶浅予长篇漫画《王先生》,不胫而走名声大噪。虽刊名《上海漫画》,实不惟发表漫画,还涵盖时事报道、摄影新作、名流风采、艺界动向、域外介绍等,甚至发表少量的诗、散文及翻译文学作品。1929年元月5日,《上海漫画》第三十八期发表叶浅予所撰游记《西湖三日》,因篇幅较长,继之又续刊于当月12日出版的第三十九期、19日出版的第四十期,分三次刊毕,内容充实图文并茂,文笔生动细节详尽,夹叙夹议兼抒情,匹配实拍照片达22帧,开当时风气之先,弥足珍贵。
《西湖三日》序曲伊始于年前12月21日下午一点半,忙于画刊编务的叶浅予偕张振宇携带摄影器材自沪乘火车启程,“如刚从笼子里逃出来的小鸟,轻松地,愉快地飞到了杭州”,出站已是晚间,招唤黄包车到沧州旅馆,挑选一间滨湖客房住宿。叶浅予系浙江桐庐人,曾就学于杭州,对此相当熟悉,张振宇则初次莅杭,甫安顿毕就急切地拉着叶浅予去看西湖,俩人漫步湖滨,藉路灯隐约可瞧湖之轮廓,但毕竟夜幕笼罩真容莫辨,遂折往新市场闲逛,旋又去《上海漫画》在杭州的发行处“西湖小说林”,面晤主人程松齐,约定次日中午欢叙西园,随即回旅馆就寝。
翌日12月22日冬至正日,天气却“大有三月阳春之况”,晨七点苏醒,张振宇开窗观望西湖,兴奋地嚷道:“雾呵! 多有意思的雾呵!”俩人迅速洗漱穿上外套,带着相机疾步至湖滨,“雾迷住了四周的山峦,湖心隐约反射起一片躲在雾背后的阳光”,于是,叶浅予拍摄雾霭中的湖滨,张振宇痴情地坐在石凳上观湖,仿佛剪影,背后的冬青、临湖的栏杆与湖面白茫茫的浓雾互相映衬,远处模糊的湖滨公园埠头石阶和憧憧的人影使叶浅予觉得“有点像早晨的黄浦江畔的景象,但西湖是清逸的世界,黄浦则沾染市尘的嚣扰”。徜徉长堤一个多小时,阳光渐渐驱散了迷雾,西湖的美景一览无余,张振宇感慨道:“昨夜是黑色的湖,刚才是乳色的湖,现在是金色的湖了。”
迷雾退去时间尚裕,俩人登门拜访国画家胡也衲、申石伽。胡也衲曾任杭州盐务中学美术教师,叶浅予就读该校时是其得意门生;申石伽乃画界翘楚,出生书画世家,亦曾师从胡也衲。他们又邀上预备午后游湖的伴侣童女士,赴宴途中顺路溜跶吴山脚下距西湖不远的清河坊,这条街南宋时已极繁华,商贾云集,精英荟萃,酒楼茶肆鳞次栉比,号称“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烟火尽归此处楼台”。
正午时分,宾主如约齐集西园,程松齐做东,同席者有杭州影戏院主人徐梦痕,此公谈锋甚健,言辞幽默风趣,另一位是《大公报》驻杭办事处主任、名记者樊迪民,性格爽人脉广。承蒙东道主盛情款待,堂内菜肴丰富大快朵颐,窗外湖山景致不时跃入眼帘,满座谈笑风生,叶浅予更是把所有杂念一并抛除,心亦按捺不住飞向了西湖。
午餐后,雇一条小船泛舟西湖,童女士抢先把浆坐船头,船儿慢慢划向湖心亭,此刻的叶浅予仿佛置身瑶台仙境,诗意盎然,“艇身浮在那广阔的湖中,只觉得轻如一片树叶在水面上漂浮着,湖水清得见底,桨打在水里溅起水花,清脆的声音,四面辽宽的湖面,远山的山峦,一点一点都辍着的游艇,白墙疏枝的倒影,暖和的阳光,丝丝的微风,隐约的市尘嚣扰的余音,种种微妙的感觉,竟比我们在渺茫的梦境里似乎还要畅适得多,在这灵感迴转活动的顷刻,我简直忘了我以外的游伴舟子,和我同在着。”
湖心亭建在一方小小的泥墩上,孤立湖中央,三人踏足寻迹,只见沿湖遍植的杨柳繁叶落尽,只剩光秃秃疏枝老干顽强地与冬季抗争,张振宇摄之并命题《湖心亭疏柳》。别湖心亭,不费几桨便到中山公园,秋逝冬至境况自然萧索,先前盛开的菊花早已凋谢殆尽,在深谙审美、目光敏锐的叶浅予看来,园中有些建筑颇显造作,未免流于鄙俗,而进门处“两座对峙的石亭,建筑的格式倒很巧妙,故也摄入镜箱”以资留念。转而探访相隔咫尺的西泠印社,面积虽不大,却令事画为业的叶浅予十分神往,亭台楼阁随山势错落有致,摩崖凿刻林立,名人墨迹满目,西角藏碑亭收藏古碑宏富,石龛中吴昌硕铜像正襟危坐。出西泠印社后略感疲乏,上游船命舟子朝岳坟方向划去,借机稍作休息。岳庙建筑宏伟,古木高耸,众人凛然起敬,走进庙门在宽广的庭院中徘徊许久。坟茔环植松柏,青葱一如既往,墓前跪着秦桧夫妇铁像,由于经常遭游历者故意污秽,臭气四溢,叶浅予从文明准则角度坦言:“虽然秦桧固然可恶恨,但一个公共的场所,这种举动似乎太不成体统了。”
头天的游程暂告段落,叶浅予等仍意犹未尽,“归途中看见落日渐渐的西沉,没入山脊,四周的山脚慢慢的浮上了白气,镜一般湖面,也似乎罩上了一层烟雾,落日的反光挂在树梢,大家默默地对着,只有桨拨水的声音,似乎很有韵调的漾入心耳,这美丽的印象呵,我们是始终也不会忘记了的。”船泊湖滨,童女士回学校,叶浅予和张振宇也回客栈歇息。
次日上午,应申石伽邀约游三潭印月,此墩四面环水,岛中有湖,园中套园,建筑气宇轩昂,享誉“西湖第一胜境”,惟目下冬季游客甚稀,卖食品杂货的店铺和替游人照相均生意惨淡,寂寞空寥。诸人循着弯弯曲曲的道路边走边看,不知不觉盘桓一个多小时,湖面上昔日婀娜摇曳的莲荷如今仅剩残迹,叶浅予遂取景一潭、远山、堤岸、秃干、老柳拍摄了《三潭印月之冬》。时近中午,乘舟返回,出席由徐梦痕邀约在福禄寿的午宴,乐滋滋地品尝地道的杭帮菜。
餐后回寓所,童女士已等候于此,申石伽则邀来邵氏姊妹怡盦、俭盦、静盦、逸盦及女画家王展如,申石伽、王展如均师从名画家王潜楼,怡盦、逸盦亦擅画花卉,都是杭州书画社社员。邵氏姊妹皆具艺术天赋,不仅喜爱书画、戏曲,还热衷研究时装,对《上海漫画》刊载的叶浅予设计的服装样式尤为心仪,很乐意试制试穿,故尔,叶浅予与她们探讨妇女服饰甚为投契。诸人雇两条船半日漫游,船上彼此谈笑自若,夹着比赛打桨的击水声,惊破了冬日西湖的静默。
船靠岳坟埠头,一行人徒步去黄龙洞,因要走一段山路,纷纷买草鞋换穿,脱下的皮鞋公推由张振宇扛着,肩荷三脚架像毛瑟枪,吊挂一长串皮鞋,老爷式八字步行进,于是,栖霞岭山道上增添了一段搞笑的插曲,派生出叶浅予摄张振宇卓别林从军梦式行走之滑稽写真。翻越山顶小憩紫云洞,顺北坡下行不远就到黄龙洞,此地初为佛教修炼处,民国时期改作道观,山腰间有假山石砌成的石洞,洞内潮湿阴暗,加之冬至日短天色渐晚,诸人游兴稍减。
离黄龙洞返码头,暮色苍茫似梦似幻,叶浅予等不由心绪大好,“银色的湖,船从岳坟开出,仰首一望,明月正高悬在银色的空中,西角山峰与云天接之处,尚依恋着一点落日的余晖,湖中的全部,则罩上了灰暗暮色,湖面上也逐渐的闪起了月光的银波,对面市场的灯光,倒入湖中,被荡动的湖水引成了长蛇式的蜒动,夜色愈浓,月光也愈显得明净,湖水也愈浮起闪动的银波。四周的山峦,也慢慢的从模糊中显出了轮廓。此时我们已从疲倦中恢复过来,受了月光的引诱,各人的精神又活动起来。振宇提起嗓子大唱其捉放曹,我嘴拉琴和着他。继续下去邵家弟弟又唱了几段,谈谈笑笑,回到湖滨,已将七点钟了。”
当晚,承徐梦痕之邀,在杭州影戏院看电影《万丈魔》。该片由但杜宇执导,但二春主演,剧情梗概是某城外山中有一恶霸名王虎,欲劫林家小姐惠娟做儿媳,此事被江南小侠卢鬓花从表兄吴佩芝处得悉,卢仗义帮助惠娟及吴佩芝脱身,自己则与王虎多次周旋,最终杀王,使林家得以团聚。
12月24日,申石伽、邵怡盦约叶浅予、张振宇作湖上竟日游,俩人早早起床等候,申石伽先来,邵怡盦与五妹邵绮盦十点钟至,绮盦也喜欢绘画,正从申石伽研习,且对服装的兴趣比几位姐姐更浓,穿一袭崭新斗篷,系按照《上海漫画》第三十期封面中一款式而做,周围镶着皮毛,配上她那苗条的身材,益发彰显活泼俏丽。五人出寓所,雇船驶向湖心,过白云庵、汪庄,在楼外楼用餐。静盦、逸盦亦前来会合,一起鼓舟到茅家埠上岸,径往灵隐。从船埠到灵隐相距三里,幸是平路,途中有人吹着唿哨,有人唱着曲子,轻松惬意。空中飘着微风,天阴云沉,有种要下雨的样子,叶浅予想到三日的西湖之游临近尾声,心中未免陡生惆怅,真是“多情反被无情恼”,以前他常来灵隐,此刻则因即将与诸位盛情好客的杭州知交分别竟无意再游,仅拍了两张照片,在寺内兜一转,便回到新市场。
叶浅予、张振宇乘六时十分夜班车返沪,申石伽、邵怡盦诚挚送行。呜呜的汽笛、哐当哐当的摇晃将他们拉回到充斥嚣扰和煤气味的上海,叶浅予油然感叹:“可爱的西湖呵! 只能在回忆中追想你了。”
平心而论,冬至并非理想的游西湖时节,然时年二十方出头的叶浅予冬游西湖颇富声色,不可谓不让人刮目相看。究其缘由,除美景、美食、美女之“地利、人和”弥补天时不足外,还有三点不容忽略:一是叶浅予本身才情出众,擅长从常人不经意的场景里体悟内涵美,倾注真情实感,激发创作灵感;二是其才智过人,凭机敏的职业素养赋能游湖采风,为绘画、摄影、文学多方位积攒素材,尤注重以游会友,善结交贤能、文青、淑女,化“独乐”为“众乐”;三是恰逢历史上首届西湖博览会举办良机,时间节点正值整个杭州城紧锣密鼓精心筹备关键期,半年后的1929年6月即开幕广迎四方宾客,叶浅予此番抢先“探班”,无疑巧拔头筹,为后续报道铺垫厚实的底蕴。
《上海漫画》发表《西湖三日》后余音袅袅,1929年6月15日出版的第六十期重磅推出叶浅予拍摄的系列组照《西湖博览会建筑之一斑》;7月13日出版的第六十四期刊登郎静山拍摄的《西湖博览会夜景之鸟瞰》《西湖博览会特种陈列所浙江建设厅陈列之一部》及胡东来所摄《西湖博览会丝绸馆之建筑》;8月 10日出版的第六十八期刊登郎静山《西湖博览会之夜》等数帧西湖博览会相关照片;同年9月 7日出版的第七十二期刊载《青阳港露营的SKETCH》,披露叶浅予、胡秋甫、郑光汉、刘始赞、何宝铭五青年组成“黑猫队”赴野外支帐篷、建营地、树队标、练游泳、吃野餐情形,配发相关照片11帧、人物速写插图6幅,这在当时绝对属前卫之举;12月14日出版的第八十六期亦用两整版篇幅推出文、图、影综合之报道《暨南大学童子军团长途步行》,令读者视野一新。
尽管出版史上可供鉴赏的古今游记汗牛充栋,且叶氏《西湖三日》湮没史迹尘埃既久,然犹值一提,《上海漫画》杂志不仅是展现中国现代漫画发端和崛起的一扇窗户,也是一座见证彼时艺苑风情的含金量甚丰之富矿,然其多重价值远未被今人所察,亟待学者从不同维度和更深层次去审视、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