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神兽的图像世界

    ■练春海

    这两年经常看到重蓉关于动物研究成果的推文，虽然多数时候只是匆匆一瞥，但其在图像分析中，抽丝剥茧的过程娓娓道来，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未曾想到这么快她就有一部关于汉代神兽研究的大作问世了。《驰骋三界——汉代神兽的图像世界》篇幅为20万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9月出版），这样的体量阅读起来不会让人觉得有太大的“压力”，书籍的装帧设计可以说是典雅大方，与主题非常契合。打开书本，便有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字里行间所呈现的那种轻松感毫无悬念地打破了想象中学术书籍的沉闷与晦涩感。作者用她从容的叙述，把艰深的学术研究成果用轻松、雅致的语言呈现出来，循循善诱，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把人文学科的感性特质把握得恰到好处，在不确定性与合乎逻辑之间，引导读者进行合理想象，难能可贵。

    我对重蓉的研究领域与范围大抵算得上熟悉。记得她的博士论文选题就是关于动物的，对两汉的怪兽进行研究，但《驰骋三界》中的研究对象与前者还是略有不同，她的学位论文探讨的话题是怪兽，神兽与怪兽既有相通之处，又有不同点，我不确定这是她的博士论文的衍生成果，还是博士毕业以后新开辟的一个小方向，但显然二者之间的关联非常密切，都与动物有关。

    战汉时期动物形象研究是近年来的一个学术热点，2019年文物出版社出版了潘攀对汉代神兽图像进行研究的学术专著，这本书可以说是迄今所见相关研究著作中“最全面，最系统”的一部，以考古类型学为主要研究方法展开讨论，内容几乎囊括了所有可以被称为神兽的形象。这几年，也有不少早期中国考古与图像研究的论坛或会议陆续发表了一些神兽题材的专题报告，在动物图像分类研究之外，展开了与历史、文化、风俗等相结合的更多动物话题的交流与对话。这些成果对作者的研究而言，既是一个重要的基础，同时也提出了更高的挑战。关于中国神兽形象研究的学术史，宽泛地说，可以追溯到成书于战国到西汉期间的《山海经》，这部众所周知的涉及神话、地理、植物、动物、矿物、物产、巫术、宗教、医药、民俗、民族等诸多题材的奇书，几乎把后世对动物的各种经典想象都以特定的范式确立下来，甚至有些还形成固定的图式传诸后世。重蓉的大作显然不是大而全的全面铺开，而是在有限的个案上深挖，她对案例的深入剖析与延伸拓展着实可圈可点。研究精选了十二种在汉代图像体系中常见的神兽加以讨论，但所援引的材料并不局限于现有研究中最受关注的对象，还有一些来自于她所工作的单位，是中国国家博物馆的馆藏精品，而另一些则是近年来有关展览中新出现的文物，这些补充都非常重要。作者通过她敏锐的观察与解读，使得原本默默无闻的材料，发出了它独有的声音，学术价值也受到相应的重视。

    《驰骋三界》的主标题中有一个关键的概念——“三界”，表明了它在把握全书主旨中的重要意义，重蓉探讨的是“纵横天、人、幽冥三界”的汉代神兽，强调了一个“多重空间”概念。它不仅指研究的话题会从现实进入另外两个想象的，并且与现实有着“隔而不离”的关系的空间，实际上，作者在“人世”中，还暗藏了另一个共时概念，即“人世”又可分离出代表中心的“中原”与代表边缘的“域外”两个空间，如此一来，书中的三界，实际上指的是四个空间。空间的概念在本书中之所以重要，一方面是指所探讨的对象，是跨越空间融合生成的结果，比如天禄辟邪就是其中的重要代表，另一方面是指这些神兽的活动空间逸出一个空间而进入另一个空间，而这种“逸出”，正是它获得“神性”的重要途径，它可以穿越禁制，实现蜕变。确切地说，汉代图像中的神兽所表现出来的特点其实是变幻多姿的。书中所谈到的神兽至少可以分为三种类型，让我们看到熟悉的神兽原来有多副“陌生的面孔”。第一种是龙、麒麟之类由多种动物的身体局部进行拼装组合的神兽，它们甚至已经无法看出何种动物为其主体；第二种是天禄辟邪之类的基本以一种动物为主体进行改造的神兽；而第三种神兽，我们会发现，它与普通的动物并没有本质性的区别，比如虎、鹿、猴、鱼、鸟等，它们成为神兽，完全是所处语境赋予的。一般来说，我们都会想当然地认为第一种类型的神兽肯定最多，其实不然，第三种类型的神兽才是最多的，它与人们对动物的价值（或功能）的认定有关。重蓉的研究，强调宏观与微观结合，不只注重整体分析各种神兽图像的源流、分布、组合与功能，以及它们与政治、文化、观念和信仰的关系，还深入到神兽的体态表征、局部组织结构等微观特征中进行考察，如通过“麟趾”讨论麒麟与特种纪念钱币的关系等。她在书中还有针对性地对一些规律，如在普通动物身上添加独角或对翼是汉代造神的一种重要方法，对它们进行系统性总结等，这些认识都是非常有启发性的。

    紧扣前沿，对热点话题进行回应，也是《驰骋三界》写作的一个重要特点。重蓉通过对海昏侯墓出土的诸多金饰、印纽等话题对其中有关的神兽形象进行讨论，把神兽研究与当下考古学发掘和文博热点联系起来，分析汉人的吉祥观、谶纬学说对处于上层社会的统治者的影响，对皇权的构建与强化的价值与意义。

    在研究神兽时，作者注重多学科研究方法的应用与多视角的交叉，除了她在书中所提到的名物研究法的应用，把名与形的互文考证与图像对应起来讨论，还有历史与图像相结合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现在也被称为形象史研究法，以及美术考古研究法、图像学、艺术风格学研究法的应用，她在分析神兽形象的过程中，不拘泥于定法，引导读者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图像，使得简单的二重、三重或者四重证据，能够更为充分地展现它们的学术价值，让问题得到更清晰的解答。

    如果说这本书还有哪里可以进一步提升，那可能就是篇幅，书中尽管只谈了十二种神兽，但每种神兽都带出了许多有意思的话题，其中一些话题的探讨明显带有克制的痕迹。